沈砚看着他微阖眼眸下狠锐的光,与二人初识别无二致的模样。
那年他与季应奇同拜在大儒石先生门下,季应奇自小飞扬跋扈,身边不伐攀迎拥附之人。
沈砚父亲那时是他父亲的手下,他言辞几度轻蔑,皆被沈砚四两拔了千金,自讨没趣地换人招惹。
季有然是在又一年入了学,他来时瘦小枯干,很难想像他竟也是季府公子。
那时他已被寻回了几年,据说是拼力央求才换得读书的机会。
有不知季府辛秘的同窗凑到季应奇身畔,“那竟是你弟弟?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季应奇闻言抬眼,恰逢季有然从旁垂首走过。
季应奇倏然抬脚将他揣倒在地。
他额角撞在了桌沿,血柱顷刻倾泻。
变故突生,周遭同窗都不敢做声。
季应奇站起身,又抬脚踩在了季有然肩胛间,将本想爬起的他踩俯回地。
“一个妓子生的贱种,也配跟本少爷称兄道弟!”他俯瞰,“那妓子不就是靠着浪叫魅惑了我爹,你是她的种,可也得了真传,不如现在就演一番,演得少爷我满意,就留你进门读书,若不满意,马上滚蛋!”
那时的沈砚,本坐在事端外,忽然就合了手里的书卷。
他走上前,一副善意模样,“先生快来了,再不归位,怕是又要被留堂。”一边将手搭在季有然手臂,作势要将他拽起。
“你什么意思,沈砚,是要为这贱种求情?”季应奇转头,目光嘲弄,“你爹近日好事悬停,就仰仗我爹的一词半语,我要是你便少参闲事,当个死读书的木头。”
沈砚轻轻拿开了手。
季应奇于是咧开不屑笑意,“你们沈家,尽是软骨头,你告诉你爹,有空就多跪跪我爹,比——你干什么?!”
沈砚收了一半的手猛地捏在他膝骨上,季应奇一个踉跄摔跪一旁。
沈砚仍带着笑,“应奇兄是想做以示范?”
后来还是先生来才止了喧闹,沈砚将季有然扶起时,便是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一瞬闪过的戾气。
而沈砚与季应奇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念及此处,沈砚轻轻笑了一下,“我是怕这桩案件不清不楚,到了地府他少受一项罪责。”
季有然道:“不过你们大理寺递来的卷宗我也查了,甚至亲自盯着仵作,与你们的勘验记录并无二致,那女子当真是被正面掐亡。”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季有然示意沈砚藏入了一旁柜架后,几乎同时,抬着断头尸身的几人踏入。
见了季有然,皆是一怔。
季有然并未有退避之意,静静看向那具尸身,“家父有命,让我再送兄长一程,几位可行个方便?”
搬出季尚书,等同于明示季夫人身后的皇室之脉。
几人不敢怠慢,纷纷行礼退下。
沈砚闪出,拿了一旁仵作留下的油纸覆在手上,亲自开始勘验。
季应奇的头被悬闹市示众,季有然围着他的无头尸身走了一遭,啧啧道:“他没有头之后倒是可爱多了。”
沈砚未答,手下动作飞速,身型体态,倒当真是一位二十有余的男子,也与季应奇极为相符,仿佛并无差池。
而他的头,等到悬示结束,再运回,必定已腐蚀残破,不足为据。
难道这恶霸一方的纨绔当真就此命丧?
就在他思虑间,忽然无意触到那尸体覆染污泥的手,连忙举起查看。
季有然凑近,“有何发现?”
“你们季府的大少爷,可是凡事事必躬亲?”
“谁?你说那人渣?他就差吃饭没找人喂——啊!”
季有然目光一闪,顷刻望向沈砚举着的手。
只见掌心在淤泥之下,布满了陈年厚茧,显然不应来自于一位养尊处优的少爷。
离开刑部,沈砚赶入宫中
事态虽在他与皇帝预设,但当真发生,仍是龙颜震怒。
究竟何人猖狂至此,敢将御笔钦批的死刑犯人换出。
又是如何做到,能在赴刑场时实施。
如此缜密行事,环环设计,绝非一人可为。
不过本身赌这一局,便是希望借此之机,牵出幕后高位之人。
然而,真实的季应奇被藏匿何处,处心积虑将他换出,目的为何,一切依然扑朔。
沈砚当下请旨,各个城门守卫,加大查验过往人货力度,尤其是涉及官署,对外则宣称搜寻一名逃犯。
他没有指望真能从中翻出季应奇,只是以此震慑幕后之人,令其不敢妄动,好将季应奇困在京中,便于隐秘寻找。
然而,一夜过后,却在桌案发现一张字条。
上书四字:苏氏牙行。
沈砚将前尘挑捡了一些说与苏昭,又冷笑道:“没想到,我设计了严查官署运输的法子也没堵死他们,还能想出找你这地下货运的行当。”
随后,拿出了那张纸页。
因揣在胸前,被侵染血迹,但四字清晰可见。
不算多得体的笔体,甚至有些潦草。
苏昭满面惊谔,昨夜那黑袍之人才送了季应奇到行中。
沈砚竟收到了这么一张提示。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虚空中操盘。
执棋而笑,落子无情,任凭满盘纷乱。
“这是出自何人之手?”苏昭问。
“发生了今日诸多事宜后,我也想问,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难不成……当真是那抚瑶姑娘的冤魂,冥冥中指引,莫让这做坏事的歹人逃脱?”
丝丝寒意入骨,她想将脚缩进裙摆中,才意识刚刚大半撕做了布条,一时有些尴尬。
沈砚扫她一眼,淡淡道:“我以为苏掌柜这种行当的人多是无惧鬼神的。”
“无惧,但是有敬!”苏昭驳道:“况且就像沈大人对抚瑶痴心一片,难道不希望她若泉下有知,有所感念?”
她一番话说得毫无波澜,但眼眸微垂,睫羽轻扇。
“不过是些坊间的无稽之谈。”沈砚不知为何,竟对面前之人做了辩解,“我与抚瑶之间的蜚语,皆是为了她在那凶险之地,能过得平顺些,若说她与我有什么越界情愫,倒是辱没了她。”
却在此时,庙外传来一阵嘈杂。
沈砚眸光凛然,手下一拨,佩剑“飒”地出鞘。
他站起身,向后一比,“到我身后去!”剑尖直指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