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金玉满堂
望江楼的琉璃瓦在日光中泛着金色的光，三楼雅间“金玉满堂“里早已人声鼎沸。
跑堂的小厮弓着腰，将一男一女引至门前，嗓音压得极低：
“穆少爷，穆小姐，程公子和几位少爷都在里头候着了。“
穆翊珩整了整西装袖口，转头对身旁少女温声道：“言柒，别紧张。“
穆言柒抿了抿唇。
她穿着新裁的藕荷色旗袍，珍珠发卡将乌发别在耳后，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
这是她回到穆家的第三日，兄长说要带她见见故人，可指尖掐进掌心的疼痛提醒她——这场戏才刚开始。
门开时，满室灯火晃得她眯了眯眼。
“哟，咱们穆大少爷终于舍得露面了！“
程隐斜倚在主位的黄花梨圈椅上，军装外套随意搭在肩头，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敲着一个紫檀木匣。
他目光扫过穆言柒，嘴角噙着的笑忽然冷了几分。
穆翊珩将妹妹往身前带了带：
“各位，这是舍妹穆言柒。“
满座哗然。
绸缎庄的陈家公子打翻了茶盏，银行经理家的李少爷直接站了起来。
唯有程隐不动声色，只是指节叩击木匣的节奏明显乱了。
“欢迎穆大小姐。“
程隐突然拍了两下手，掌声在骤然安静的包厢里显得刺耳，
“各位愣着干什么？不鼓掌？“
水晶吊灯下，穆言柒看见程隐眼底浮动的暗芒。
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刀，一寸寸刮过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绣着缠枝莲的衣襟，最后停在她空荡荡的脖颈间。
“程隐！“
穆翊珩猛地拍案，青瓷茶具叮当作响，
“我妹妹好不容易找回来，你在这找不痛快？“
程隐轻笑一声，慢条斯理打开木匣。
羊脂玉的柔光流转而出，一枚雕刻着穆家族徽的玉佩静静躺在红绸上。
“穆大少爷，令妹既然认祖归宗，怎么连传家的玉佩都没戴？“
满座吸气声中，穆言柒脸色倏地煞白。
她当然认得这玉佩——
三日前穆夫人亲手给她戴上时说过，这是每个穆家孩子出生时都会有的信物。
可此刻，本该挂在她颈间的玉佩竟出现在程隐手中！
“程仲玹！“
穆翊珩额角青筋暴起，儒雅的假面终于碎裂，
“别以为有周时予撑腰就能在江岚城横着走！当年要不是你提议去云间寺——“
“穆易之！“
程隐霍然起身，军靴踏地声惊得众人一颤。
他一把扯开领口，狰狞的疤痕从锁骨蜿蜒至胸膛：
“这道枪伤是你找人干的吧？就因为我查云间寺的旧案？“
穆言柒突然拽住兄长衣袖。
她指尖冰凉，声音却稳得出奇：
“哥哥，程公子既然怀疑，不如让我说说这玉佩的来历？“
她向前半步，绣鞋尖几乎要碰到程隐的军靴，
“正面是穆家'忠孝传家'的祖训，背面刻着生辰八字，用五色丝绳缠绕三圈——程公子，我说得可对？“
程隐瞳孔骤缩。
包厢里静得能听见西洋座钟的滴答声，所有人都盯着他手中玉佩——那丝绳分明只有两圈。
“错了。“
程隐突然冷笑，玉佩在他掌心翻了个面，
“穆家玉佩从不用丝绳，向来是金银双线绞股。“
他逼近穆言柒，烟草混着硝石的气息扑在她惨白的脸上，
“十五年前云间寺走失的那个女孩，后颈有块蝴蝶状胎记。穆小姐，你敢现在验吗？“
“够了！“穆翊珩猛地将妹妹拉到身后，
“家父已经请德国医生验过DNA，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程隐盯着穆言柒剧烈颤抖的睫毛，忽然凑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夏家庄李叔腿脚不便，是不是经常用艾灸治疗？“
穆言柒浑身一僵。
她当然知道李叔腿脚不便——因为那是她亲生父亲。
“程隐！“
穆翊珩的拳头带着风声挥来，却被程隐轻松架住。
两个男人在满地碎瓷中对峙，一个西装革履却面目狰狞，一个军装凌乱反而笑得恣意。
“穆易之，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
程隐甩开他的手，转身前最后看了眼僵立的穆言柒，
“赝品就是赝品，演得再像也变不成真金。“
程隐嘴角那抹惯常的弧度在瞥见穆家兄妹的刹那骤然凝固。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白兰地，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倒映出穆言柒那张精心妆点的脸——
柳叶眉画得极好，唇上胭脂是上海最时兴的玫瑰色，连耳垂上那对东珠都透着穆家特有的讲究。
他知道穆翊珩为何要这么做。
十五年前云间寺那场失踪毁了三个家族，如今找回“妹妹“，不过是穆大少爷演给全江岚城看的一出好戏。
可程隐握着酒杯的手还是绷出了青筋——就算日后真找着小七，眼前这姑娘又当如何？
穆家高门大户，难道要学那等薄幸人家，用完了就弃如敝履？
“程公子。“
穆言柒向他行礼时，他分明看见她脖颈后一道浅疤——
那是常年佩戴粗糙项圈留下的痕迹，绝非金尊玉贵的穆家千金该有的印记。
“穆小姐。“
程隐起身还礼，军装袖口的铜纽扣擦过檀木匣子，发出“咔“的轻响。
程隐起身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缓步走到穆翊珩面前。
“易之兄好大的阵仗。“
他故意用指尖摩挲匣上雕花，满意地看着穆翊珩眼神骤变，
“《江城日报》头版刊登认亲消息，连法租界的洋人都送来了贺礼。只是...“
他忽然倾身，在满座惊愕中将木匣推到穆言柒面前，
“周少帅托我问一句，穆小姐可还记得小时候常去他府上偷吃的桂花糖？“
满室哗然。
穆言柒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
程隐眯起眼——这个破绽太明显，真正的穆家七小姐最厌恶甜食。
“程隐！“
穆翊珩猛地拍案而起，青花瓷盏震得叮当乱响，“你今日是存心——“
“存心什么？“程隐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武装带，皮手套勒出清脆声响，
“验明正身而已。毕竟...“
他意有所指地瞥向穆言柒空荡荡的皓腕，
“穆家女儿自幼要戴翡翠平安镯，可这位小姐手上...“
沈易辞推门而入时，水晶吊灯的光正斜斜切过程隐紧绷的下颌线。
两个男人隔着一桌珍馐对峙，空气里飘着龙井与火药混合的呛人气息。
“啧，这是要拆了望江楼？“
沈易辞反手合上门扇，月白长衫下摆扫过满地碎瓷。
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突然伸手揪住程隐的后衣领——
军装立领下露出一截蜜色肌肤，当年被他用弹弓打出的浅疤还在。
程隐像被踩了尾巴的狼犬般弹开，武装带上的铜扣撞在门框上哐当作响：
“沈易辞！“
他声音里带着变声期后少有的尖锐，
“二十八岁的人还玩这套？“
满座宾客噤若寒蝉。
谁不知道淮城程少帅最恨人提他幼时被叫“小橙子“的糗事？
偏生沈家这位少爷捏着绣有橙花的手帕，做作地按在眼角：
“当年追着我喊'易辞哥哥'的小橙子，如今翻脸不认人了？“
程隐突然僵住。
沈易辞手腕一翻，绣着橙花的手帕在指尖打了个旋儿。他故作伤心地按着眼角，却见程隐突然欺身上前，军装皮带扣“咔“地撞上他腕间红绳。
“这红绳哪来的？“程隐声音压得极低，拇指摩挲过绳结处特殊的双鱼结——那是云间寺老住持独门手法。十五年前小七腕上，也系着同样一条。
沈易辞金丝眼镜后的眸子闪了闪，突然将红绳晃到他鼻尖前：“想知道？“
沈易辞向身后躲他千里之外的程隐抛个媚眼，却引得那人更是嫌弃的退后了几步。
红绳扫过程隐紧绷的下颌，“叫声易辞哥哥就告诉你。“
“咦惹！你也是真的饿了，撩闲撩到我这儿来了！你可真是荤素不忌啊。”
程隐皱着眉掸了掸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躲得更远了。
却被那人手腕处戴的红绳吸引了注意。
“你这绳子……”
“哦，这是一个有趣的小家伙给我的，怎么，你们想要？自己找她去。”
沈易辞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东西，像是想起了那人可爱模样，低头温柔一笑。
殊不知在其他人眼里，他这笑容十分瘆人。
“沈季淮，我问你是不是见到她了！”
穆翊珩来不及考虑被他挡在身后的穆言柒的脸色，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沈易辞的衣领。
“松手。”
沈易辞抬手将穆翊珩紧握自己衣领的手松开。
“穆易之，这是别人给我的礼物，你这么堂而皇之的抢过去，你这么多年的教养被狗吃了吗？”
“你！”
“说的真对。”
一旁默不作声的程隐闻言，默默地在心里给沈易辞点了赞，抬头赞扬的看了一眼沈易辞。
“哥哥，这位是……”
一直躲在穆翊珩身后的穆言柒看着事态愈发严重，上前两步扯住了穆翊珩的衣角，在他身后嗫嚅着张口，声音不大却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