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悯原本是想让祝承先去洗澡,担心他再生病,祝承却说什么都要让温悯先去。
半天争执不下,只怕最后两个人都要着凉,没了办法,只好她先一步洗了澡。
记挂着祝承浑身湿透,温悯三两下洗过澡便穿好衣服叫祝承进来。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沿上,一点寒气顺着窗棂泄进屋里,融进尚未完全散去蒸腾热气的屋子里,二人擦肩时,温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祝承下意识要转头,却又在触到她目光的一瞬有些慌乱地移开。
他的手紧紧搭在身侧,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似乎想要逃开,走出一步,脚步又再度顿住。
还是问道:“师尊,你着凉了吗?”
温悯摇摇头,往屋外走,催促着他快些进去,不要着凉。
隔着薄薄的一层,温悯坐在桌边,思考着今晚要怎么分配房间。
窗外的雨声,薄薄一层纸墙后的水声混杂在一起,听着听着,思绪就乱起来。
脑子里一闪而过那只垂在浴桶边的手,水滴顺着指尖落在地上。
啪嗒。
记忆和窗外雨声同频,回过神来时,脸上好像也被溢出的热气沾染,烫得吓人。
温悯紧走两步,推开窗,窗外的一点细雨飘进来,沾湿了衣袖。
近在耳畔的雨声将纸另一面的水声压下,风将脸上的温度压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找回杂乱的心神,祝承的声音却又在水声中朦朦胧胧传来:“师尊。”
“说。”温悯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窗关上。
“今天那个小孩说的话……”祝承顿了顿,似乎是有些犹豫,“师尊怎么想?”
在面摊时,刘渝说,他父母死在一场疫病中,是裴缊把他从死人堆里拎出来,像一个神医一样,将他身上的病治好。
治好恐怕是假的,只是借着魔气短暂地将那病压了下去。
温悯沉默了半晌,假装不明白:“什么怎么想?”
“师尊觉得……苏生墟一众,当真如他们所说那样吗?”祝承又停了一下,声音在水声中愈发模糊,逐渐轻下去,“裴缊……”
水声止住,祝承的声音清晰起来:“那人当真有那么可恨吗?”
那边的人动作似乎是停下了,四下寂静,只能听见窗外铺天盖地的雨浇在窗棂。
雨愈发大了。
温悯沉默下来。
她不认为刘渝会说谎,在他口中,裴缊,乃至魔修上下,都成了他的家人。
将他抚养长大,像亲人一样对他好。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祝承的家人死在魔修手中,倘若她说出“或许魔修没有那么可恨”对于他来说,似乎有点太过残忍。
好半晌,温悯才回答:“苏生墟一众为邪修,不分好坏。”
“理当清剿。”
屋内再度陷入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祝承才轻轻笑了一声。
他答:“师尊说得对。”
温悯轻轻吐出一口气,额角的神经却一跳一跳,怎么也不安分。
她垂眼,手指不知为何颤抖。
“但刘渝只是个小孩,算不得苏生墟一派。”温悯补充道,“与他无关。”
门倏尔打开,扑出的热气带着祝承身上淡淡的清香一道落在身前。
祝承大跨步过来,又忽而停在她身前,垂着眼,声音带着些哑意:“可刘渝是被苏生墟养大的,为什么不算苏生墟的人?”
温悯抬眼看他,才发觉他竟比自己高出这许多。
于是他看过来时,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下,那双墨黑的眸愈发暗,带着些说不明的阴冷气息。
不自觉的,温悯觉得身上一寒,在他身上察觉出几丝危险。
她唯恐祝承将这仇恨连带着也算在刘渝身上,于是连忙开口:“他不过是一个小孩,不懂得何为正何为邪,不知者无罪,自然不该算进苏生墟。”
祝承依旧紧紧看着她,温悯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手腕却忽然被人扣住。
钳制在手上的力气越发重了,紧得发疼。
“不知者无罪?”祝承冷声重复。
温悯皱起眉,试图挣开手,对方却半点不放开。
她低声呵斥:“祝承。”
祝承轻轻吐出一口气,松开手。
指尖隔着薄薄一层肌肤擦过脉搏,温凉掠过被压得炙热的地方,温悯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腕。
祝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对不起,师尊,疼吗?”
温悯没回答。
祝承继续道:“抱歉,一时失了分寸,我只是……”
他话说到一半,又顿住。
目光相接片刻,只一瞬,那些烈火般炙人的的情绪仿佛被窗外的雨浇灭,偃旗息鼓。
他摇摇头,又移开眼,扬起一个笑:“算了,没什么。”
再度草草收拾了一下屋子,祝承从包袱里拿了一件外衣,铺在床上,又细致地抚平,才转过身看向温悯:“师尊,这垫子有灰,今晚洗是不行了,只能将就着睡一晚。”
温悯看了看他尚未干透的发,欲言又止。
祝承却并不看她,转而轻轻吹灭烛台。
四周暗下去,祝承的身体化做一片暗影,在透过窗棂的一点月光中若即若离。
那点暗影掠过床前,落座在桌边的椅子。
“师尊,晚安。”祝承轻声说。
温悯沉默了片刻,只得答道:“晚安。”
闭上眼,刘渝的话又在脑中穿来穿去,扰得她无法安生。
再度睁眼,连那点月也被乌云遮去,四下无光,她下意识的向着祝承所在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见一点黯淡的轮廓。
温悯在黑暗之中伸出手,摩挲着腕间。
仿佛还能感受到祝承的温度,和那紧紧按住她血管的手指。
心在一点点下沉,拉动着胸腔的空气也变得污浊,灌进大脑,变得昏昏沉沉。
她忽然间有些迷茫。
好像做错了。
可是要怎么才是对的呢?
她不是本就应该无条件偏袒祝承么,苏生墟如何,裴缊如何,与任务没有关系,与她也应当没有关系。
可是……
想不明白。
温悯又看向那道模糊的人影,伏在桌上,孤寂又单薄。
她沉默半晌,轻声问道:“你刚刚,到底想说什么?”
那道人影没有动,无人回应。
四下寂静,只剩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砸在窗棂上。
啪嗒一声,拽着她的心缓缓沉下去。
祝承不说话,好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