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婧的家就在我家对面，也是三室两厅一厨一卫的布局。但和我们家不同的是，她们家的建筑面积要小一些。我家是南北通透的大三间，南边客厅外有一个阳台，北边厨房外也有一个小阳台，冬天可以用来囤放一些冷冻的东西。邓婧家只有客厅外一个阳台，北边窗外那块地方，空荡荡的。
还在我们俩上小学的时候，每到冬天，张姨就会把她家买回来的冷冻食品，用塑料袋一包包装好，送到我家北阳台上寄存。那是很长一段温暖而轻松的岁月。两家人彼此照应，亲近得就像一家人。周末两家人经常聚在一起，大人们忙着在厨房里择菜、炒菜，我们俩就在客厅一边写作业，一边用余光偷偷看动画片。空气里总是飘着混合了熟食香味的暖意，所有人都觉得日子稳妥、漫长，看不到尽头，也不用担心有变故。
那时，我家正处在一种欣欣向荣的状态。爸爸从大学讲师晋升为副教授，志得意满，连笑声都透着底气。妈妈也如愿的从城郊那所名不见经传的中学，调回到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她在家对我要求极为严格，做人，成绩、礼仪、衣着都要规矩无误，可爸爸却给予我毫无条件的偏爱。我就像是一只在笼子里被养大的云雀，羽毛光亮，歌声悦耳，既被期望，也被保护。
邓婧家当时也算风光。邓叔叔在国企单位里被选拔出来，调到下属挂靠的一家公司做总经理。张姨是爸爸所在大学俄语系的讲师，业务能力虽然谈不上卓越，但因她衣着考究，说话风趣，讲课时常把严肃的语法课讲得笑声连连，所以学生们都很喜欢她。那时的邓婧，穿着干净利落的连衣裙，成绩优异，虽然比我内向许多，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
可惜，随着我和邓婧渐渐长大，两家人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走散了。关系从最初的亲密无间，慢慢退化为礼貌客气。不是谁做错了什么，而是生活把彼此推到不同的轨道上，再难并肩前行。真正的转折点，大概还是从张姨中风那年开始。像她那样要强的人，怎么可能在自己落魄之后，还能坦然面对老邻居，维系着曾经的亲密无间？她不说，我们也懂得了分寸。
我端着饺子，走到邓婧家门前，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揪住。饺子的热气一缕一缕往上升，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盘子捧得更稳，抬起手，轻轻按下门铃。
门铃响了好一会儿，门才轻轻开了一条缝。
邓婧探出头来，看清是我，明显愣了一下。她穿着一件米白色家居服，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挂着浅浅的青色。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还端着饺子？”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屋里的空气。
我把盘子递过去，冲她笑了笑：“我妈早上包的，给张姨送点过来，顺便看看你。”
她先是怔怔地看着我，过了两秒，才伸手接过盘子。指尖碰到我时，微微颤了一下。那一刻，她眼神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动，像一只在雪地里冻久了的小兽，忽然被人递来一块热毛巾。
“谢谢你啊。”她低下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我探头看了眼屋里，张姨正坐在沙发上，披着一件浅灰色的毛毯，整个人显得比记忆里又瘦了一圈。她的头发没再去染，露出大片花白，松松地挽在后脑，虽然看上去干净利落，但却让人不忍直视，很难想象她曾经是我们院儿里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一枝花”。
她的腿规规矩矩地并着，双手叠放在膝上，指节因为常年握拐杖而微微隆起。哪怕只是坐着，她也挺直了腰背，像是要用这点姿态去捍卫残存的体面和尊严。
听见门口的动静，她缓慢地抬起脸，先是愣了片刻，眼睛里闪过一丝下意识的戒备，好像怕别人看见她此刻的狼狈。那表情只一瞬，随即又换上惯常的温和，努力扯起嘴角冲我笑了笑。
那个笑让我不由得一阵发怔。
她的嘴角因为中风，已经失去了往日那种对称的弧度，笑起来总是控制不住的歪向一侧，显得有些僵硬。那种表情，看上去仿佛脸上的肌肉并不听她指挥似的，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拉扯出的一个笑容。
短短几秒里，我甚至觉得那笑容有点可怕，就像一张曾经明亮的面孔，被命运生生扯裂出一道看不见的缝隙。可就是这份不自然，才更让人心疼——因为我知道，她是怕我看见她的衰败，所以拼了命要露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她明明坐在屋子里，披着毛毯，身体半边僵硬，却还是想在别人面前留一点体面，哪怕那体面已经像纸一样单薄。
张姨张了张嘴，显然是想说点儿什么，但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呜呜呜”的混沌不清。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了嘴。
我假装没看到她的窘迫，也没听到她的声音，笑着对她说：“张姨，我妈给您包了点儿饺子，让我给送过来。”
“嗯嗯嗯。。。呜呜呜。。。”张姨使劲儿地招手，好像是让我进去。
“您慢用啊，我今天要去新公司报到，就不进去了。”我提高些声音，朝她打了个招呼。
“嗯嗯嗯。。。”张姨点点头。
我回头看邓婧，压低声音问：“邓叔叔……真的搬出去了？”
她原本略带欣喜的神情，瞬间暗淡下来。她抿了抿嘴唇，眼眶忽然红了，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一下，好像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不能说。
她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小小的“别在这儿说”的手势，眼神有些慌，怕张姨听见。接着低声说：“晚上到你家，咱们再说，好吗？”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想再问些什么，却什么都问不出口。最后只是用力点点头：“好，晚饭后见。”
她轻轻把门关上，门缝闭合的那一刻，我看到她低着头，手还捧着那盘饺子，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什么东西。
回到家，我草草吃了几口早饭，心里还在回想邓婧那双红了的眼睛。妈妈看出我的心不在焉，问了我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只含糊应付了几声。
出了门，我站在楼道里深呼吸了两下。今天是去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我不想让这些情绪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我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妈呀！要迟到了！”
我飞跑到小区门口，一头钻进地铁站，但愿今天能比昨天早上运气好一点儿，别又贴在大叔身前。
今天，我想让自己看上去，好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