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来到漕江的第十天,仍然未见到知州大人。
“真是不巧,因上官急召入京,你云伯伯连家都来不及回就赶往京城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
知州夫人对云中锦深表歉意,也不知道何时将知州大人换成了“你云伯伯”,这关系又显近乎得多了。
“左右这里也无甚大事,你回去时,说不定还能赶上在京城与你云伯伯见上一面呐。”
话里话外都很透着让云中锦早点回京之意,这让她心中十分不悦,只得敷衍了几句便告辞出门。
覆舟案毫无进展,相关之人又都死得蹊跷,而所有人都如知州夫人一样认为“左右无甚大事”,云中锦难免心生郁闷,乘着张捕头在州衙门前打盹之际,匆忙往海边奔去。
又见苏绣攀岩爬礁,矫健的身姿如大海里的一只飞鱼,不由心中郁结宽了许多。
“上次留的小锅盖应该长大了吧?”云中锦问道。
“还不够大,只是好几天没赚到钱了,先采一篮子再说。”苏绣兴致勃勃,在云中锦身边坐了下来,从篮子里挑了一枚大锅盖来撬开了递给云中锦。
“腥。”云中锦急忙摆了摆手,还无法接受生吃鲜贝。
苏绣便自己吃贝肉吸贝汁,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云中锦笑道,“你这每日辛苦采贝之人,也难得吃上一回自己采的鲜贝。”
苏绣道,“我在阿弟的书里读过一句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若不是为了谋生,又有谁愿意苦了自己?可我相信自己,绝不可能一直苦下去的,我们一家会过上好日子的。”
“还做着鲜货摊的梦?”
“那是自然。我就不信离了漕帮的海市,就发不了财了?”苏绣喜道,“阿锦,我已经想到了营生的法子啦,要不了多久,定能赚到大钱。”
苏绣指着大海远处的海船说道,“赚了大钱,我们一家就坐上大海船去京城看你,到那时,你可别说不认我苏绣哟。”
云中锦道:“等你赚了大钱,说不定眼里已没有我这个小小巡捕了呢。”
“那哪能呢?”苏绣大咧咧道,“你是朝中人,是我的靠山,不论如何都得抱紧你这只大腿。”
又问,“阿锦,你什么时候走,我再请你吃一回锅盖,让姐姐汆好蘸醋吃,不腥。”
“覆舟事未了,如何走?”
云中锦拉着苏绣的手,就象之前苏绣拉着她那样摇晃着,说道,“绣,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我,好吗?”
“我能有什么秘密?”苏绣摇着头,嬉笑道,“我最大的秘密,就是挣大钱住大房过好日子,其他的一概不知。”
“绣,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云中锦耐着性子说道,“你就告诉我水下的蹊跷事,帮我早些搞清楚覆舟的真相,我也能早日回京交差,不是吗?”
“我都说了,并无什么蹊跷,你为何非要刨根问底?让这事儿早早过去,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你们平平安安,那贵生呢?老渔伯呢?水生呢?他们难道就不想平平安安?”
云中锦问道,“别人且不说,就说贵生。若无蹊跷,为何贵生会死?贵生娘说了,若不是苏缨给她送蛎饼,贵生就不会死。”
“我倒是要问问,苏缨为何平白无故去给贵生娘送蛎饼?她与贵生娘究竟说了些什么?”
“还有你阿爹,覆舟那日他究竟下没下水,看到了什么?”
苏绣猛地挣开了云中锦地手,一骨碌起身来,双目直视云中锦:“上差审我?”
“不是,绣……”
“既然不是审我,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苏绣不理会云中锦,挎着篮子转身头也不回就走。
“想不到苏绣你是这种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我能帮你,你为何不能帮我?”云中锦道。
“你是指放大海回家的事吗?那可不是帮我,是帮的大海和鱼丸婆,也是你上差应该为老百姓做的事。”
苏绣说的不无道理,云中锦哑口无言。
“若你说的是帮我缴了罚金之事,那我一辈子感恩戴德。”
苏绣望着云中锦的眼睛。
“这样说吧,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日我赚到了银子,十倍百倍还给你,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毫不犹豫给你。但你要问沉船的事,对不住,阿锦,我实在是无可奉告。要不,你还是把我关进牢里去得了。”
这是打死都不肯说的架势了。
云中锦明白了,对于苏绣来说,比生命还重要的便是她的家人,若是宁愿失去生命也要守住的秘密,那必然是这个秘密有可能威胁到她的家人。
她说过,为了家人,在所不惜。
所以,再无可能从苏绣这里打开缺口,只能另想办法。
“上差上差,您果然在这里。快到码头那边去看看,尸体上岸了。”
顺子一路小跑地找来,云中锦一听尸体上岸,立即往码头那边奔。
苏绣望着云中锦的背影,摇头叹了一声。
……
覆舟事件发生以来,在海底浸泡了近一个月的九具女尸终于上岸了,就在离码头不远的左岸海滩上一字儿排开。
人们争先恐后地挤着看热闹,多人被挤进了海里引起哄笑声,那场面不是看尸体,倒象是看过年的烟火一般。
甄有德在人群之外徘徊,时不时地试一试额上的汗,他是真不喜欢看尸体,但身为县令又不得不亲临现场做个样子,心中连呼阿弥陀佛。
见到云中锦,甄有德便好意劝她,“上差,您远远地看一眼就行,就别过去啦,真不好看。”
“怕见尸体我还当什么差?”云中锦道。
“让开,快让开,上差来了。”
顺子也不理会甄有德,一路将云中锦引到了尸体旁,张捕头与老仵作还有验毒婆都在。
九具女尸体被海水泡得肿胀,象是人皮充了气一般鼓囊囊的,胳膊上确有“七月十五日”的朱砂字样,有的是永胜年的,有的是盛昌年,应是女子的出生年。
令云中锦吃惊的是,除此之外,尸体没有丝毫受损,未见海鱼啃食的痕迹,倒是附近时不时有死鱼浮于海面。
“果然是至阴之女,连鱼都不吃。”人群小声议论。
“不是鱼不吃,是这些女尸被施了咒,鱼靠近女尸就死。要不,这些日子为何总有死鱼浮起?”亦有人说道。
一些蚂蚁从女尸嘴里爬出,验毒婆瞧了瞧,说道,“蚂蚁没死,尸体无毒。”
“无毒?”云中锦瞅了一眼海面上飘浮的死鱼,皱了一下眉头。
“表面暂未查出毒物,但体中是否有毒,可不是几只蚂蚁可以查出的。”
老鱼头对验毒婆很不服气,一边气乎乎地收拾验尸箱,一边嘟囔道,“若需要老朽进一步查验,就把尸体运回县衙的停尸体房,待老朽慢慢查来。若是用不着老朽,那老朽这就回家喝酒去了。”
“老鱼头你想什么呢?女尸上岸已经不容易,还想运回县衙?这一路上的买路钱你给出?”张捕头骂道。
尸体过境,人人忌讳,平常人家若不得已需要运送尸体,都要花许多银子打点沿路的街坊。
而此番九具无主的女尸穿街过巷,漕江人又怎么能允许?
“那就没老朽的事啦,以后别再烦我。”
老鱼头气呼呼的,验尸的竹镊子上粘了些白色的东西,他便使劲地在石块上敲了敲。
“等一等。”云中锦问道,“这白色的是什么?”
“尸蜡。”老鱼头漫不经心地答道,继续敲。
云中锦想了想,又问,“我曾听刑部的老仵作说过,一般尸体形成尸蜡,至少得有三个月以上,难道会有例外?”
老鱼头闻言猛地停下了,将竹镊子凑近了眼前仔细瞧,又伸手捻了捻,惊道,“这不是尸蜡,是白蜡。”
白蜡,亦叫烛蜡,是白蜡虫的粪便,与乌柏油混合之后形成透明的质物,用于制作蜡烛。
老鱼头急忙将每具女尸都验了一遍,证实全都是白蜡,薄薄的一层覆于女尸全身上,因白蜡透明而朱砂显眼,愈发叫人触目惊心。
围观的人群惊声一片。
“张捕头,去捞几只死鱼来。”云中锦道。
“我去。”顺子甚是勤快,也不问云中锦要做甚,转眼便捞回几只死鱼来。
“剖开了瞧瞧是否有白蜡。”云中锦又吩咐道。
死鱼腹中果然有白蜡。
云中锦说道:“这些鱼吃了白蜡不消化,蜡梗于肠中,造成窒息而死,并非女尸阴气重,也不是被施了咒。”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都道,“不是九阴作怪就好。”
九阴作怪的传言不攻自破,云中锦总算破解了第一道谜题,但心下仍无法释然,因为她不明白,究竟什么人会在这些女子身上施蜡?是她们生前还是死后?
另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她大声问道:“张捕头,这些女尸是怎么上的岸?谁下水捞尸?”
“呃这……”张捕头被问住了。
所有人,包括围观的人们皆面面相觑。
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尸体究竟是怎么上岸的。
所有人都知道,自从覆舟事件以来,在水生贵生之后,就只有漕帮的两人应县衙之邀下过水。
打那之后,除了被骗下水的苏绣爹之外,就再也无人敢在这一片海域下水了。
难道是她们自己爬上岸来的?还一个个躺得那么整齐!
匪夷所思,又令人心生万分恐惧。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刍灵师的歌声伴随着铃铛声飘飘渺渺传来,又渐渐地远去。
众人越听越是头皮发麻,愣了片刻,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