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峰尖时，康胜业的闹钟在木桌上轻颤。
他伸手按停，转头就见金湘媛抱着蓝布衫站在衣柜前，浅蓝的布角垂在她膝头，像片被风揉软的云。
“褶子都熨平了。“他坐起来，昨晚特意翻出的老式熨斗还搁在窗台上，金属表面凝着层薄露，“要我帮你系后领的盘扣么？“
金湘媛指尖抚过衣襟上细密的针脚，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蓝布衫，今天终于有了穿的由头。“不用。“她背过身，盘扣在指节间窸窣作响，“奶奶教过我，自己系的才牢。“
康胜业望着她发顶翘起的呆毛，忽然想起昨夜熨衣服时，蒸汽模糊了镜片，他对着那团浅蓝的布小心比划，像在修补什么易碎的旧梦。
村口老槐树下，小华正踩着竹凳挂横幅。
红布上“万峰晒秋“四个墨字被晨风吹得猎猎响，他转头看见两人，立刻跳下来，裤脚沾着草屑：“康哥小媛姐！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金湘媛抬头，就见七八个年轻人正往三轮车上搬竹匾，竹匾边沿还沾着去年晒辣椒的红渍。
张婶家的二小子阿强扛着捆稻草路过，冲她挤眼睛：“小媛姐今天真好看，像咱们村晒秋图里走出来的。“
“哪有。“金湘媛耳尖发烫，低头去理蓝布衫的袖口。
康胜业却注意到她攥着相机背带的手指松了些——这半个月来，她总把相机抱得像护着最后火种，此刻倒像终于愿意把镜头对准人间烟火。
“今天主要是给各家晒秋粮。“小华递过竹编手套，指节上还沾着新磨的茧，“稻谷、辣椒、南瓜干，都得赶在梅雨季前晒透。
康哥你有力气，跟我搬谷袋；小媛姐负责给竹匾铺稻草垫，软和着不硌坏粮。“
谷袋压上肩头时，康胜业差点踉跄。
城里健身房的杠铃哪有这分量？
他低头看袋口渗出的稻粒，金黄的，带着晒谷场特有的阳光味。
小华在旁笑着扶了把：“去年收的陈谷，压秤得很。
康哥你记着，换肩要喊'嗨哟'，咱们村的老把式都这么喊。“
“嗨哟！“康胜业试着喊了声，旁边搬谷袋的阿强立刻应和：“来咯！“两人脚步竟真齐了些。
金湘媛蹲在晒场边铺稻草，草茎擦过手背的痒意让她想起奶奶编草席的午后。
她抬头，正看见康胜业额角挂着汗，谷袋在肩头颠出好看的弧度，忽然就按下了快门。
“小媛姐拍我？“康胜业放下谷袋，伸手抹汗，指腹蹭得鼻尖都是稻灰，“等会你站竹匾中间，我给你拍。
蓝布衫配红辣椒，肯定好看。“
日头爬到头顶时，晒场已铺成五彩的画：橙红的辣椒像泼了半盆夕阳，金黄的稻谷堆成小丘，深绿的南瓜干蜷着边儿，连张婶家的黄豆都星星点点撒在角落。
金湘媛蹲在竹匾前翻晒辣椒，指尖沾了红，举起来给康胜业看：“你闻，有股子呛人的香。“
康胜业凑过去，却先闻到她发间飘来的稻草香。“像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红柿子。“他说，“我妈总骂我手脏，可那股子甜辣劲，比糖罐里的糖还勾人。“
“歇会儿！“张婶的大嗓门从晒场边传来，竹篮里的蒸南瓜腾着热气，“尝尝我家新腌的酸萝卜，小媛昨儿教的法子，脆得能咬出响！“
金湘媛的手顿了顿。
她确实教过张婶，昨晚在李大妈家灶房，张婶举着玻璃罐问“盐要放几勺“时，她忽然想起奶奶教她腌糖蒜的样子——也是这样的灶台，也是这样的烟火气。
“小媛姐你尝尝！“小华举着块蒸南瓜凑过来，“比城里的蛋糕甜多啦！“他咬了口酸萝卜，眼睛立刻睁圆，“脆！
真脆！
婶子你这手艺，能去镇里赶大集卖了！“
金湘媛看着张婶笑得眯起的眼，忽然明白晒秋晒的不只是粮食。
那些被阳光吻过的颗粒，被风翻过的草垫，被人捧在手心的温度，原来都是在晒日子——把皱巴巴的、潮湿的、结着霜的日子，晒得蓬松柔软，晒出甜香。
篝火是在月亮爬上峰尖时燃起来的。
李大妈抱来去年的干松枝，王伯往火里撒了把盐，噼啪声里蹦出细碎的星火。
金湘媛的蓝布衫被火光染成暖橘色，她坐在康胜业身边，看阿强抱着吉他弹《月光下的凤尾竹》，小华和二小子追着烤红薯满场跑。
“康哥。“她轻声说，“我昨天数过，吃李大妈家的饭，已经是第二十八顿了。“
康胜业正替她拨开火堆里的栗子壳，听见这话顿了顿：“我数过，你笑的次数，比刚搬来那天多了六十八次。“
金湘媛愣住。
火光里，他的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
她想起刚到万峰林时，自己总裹着件灰外套坐在田埂上，看云来云去，觉得每一朵都像倒计时的数字。
可现在，云是白的，风是软的，连咳嗽时康胜业递来的温水杯，都带着晒过太阳的温度。
“小媛姐！
来唱首歌！“小华举着半块烤红薯冲她喊，“我们都想听你念的那些诗！“
金湘媛站起来，蓝布衫的下摆扫过康胜业的手背。
她清了清嗓子，想起奶奶教她的童谣：“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声音轻得像飘在篝火上的烟，却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跟着和。
康胜业望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忽然想起今早熨蓝布衫时，蒸汽里浮现的那行小字——是金湘媛奶奶用蓝线绣的，“心有归处，岁月生香“。
晚会散时，露水已经沾湿了鞋尖。
康胜业把金湘媛的相机挂在自己肩头，两人沿着石板路往小木屋走。
远处的峰林在夜色里只剩模糊的轮廓，像幅没画完的水墨。
“康哥。“金湘媛忽然停住，仰头看天，“你说...明年晒秋的时候，我们会在做什么？“
康胜业抬头，满天星子落进她眼睛里。
他想起晒场边那株老石榴树，今天正午时他帮张婶摘果子，发现枝桠间竟冒出了新的绿芽——在最老的枝桠上，在晒过最烈的太阳后，倔强地绿着。
“明年啊...“他握住她的手，掌心里还留着白天搬谷袋时磨的薄茧，“我们会在晒场边种一排向日葵，等它们跟着太阳转的时候，就把新收的稻谷晒在花盘底下。“
金湘媛笑了，蓝布衫的盘扣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风从松林里吹过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甜——是晒了一整天的稻谷香，是新结的石榴花骨朵香，是他们脚边被夜露打湿的、正在生长的希望的香。
小木屋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投着两个叠在一起的影子。
康胜业忽然想起，今天在晒场搬最后一袋稻谷时，他听见金湘媛小声哼的歌。
那是首没词的歌，像渠里的水，清亮亮地淌着，淌向明天，淌向更远处的秋天。
而在更远的山坳里，李大妈正往腌菜坛里撒最后一把盐。
坛口压着块晒得发烫的鹅卵石，石面上还留着白天晒秋时的温度。
她望着小木屋方向的灯火，轻声对老伴说：“那俩娃啊，把咱们晒秋的魂儿，给晒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