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赛的荣光与归乡的欢庆沉淀之后,青雨镇的日子重新归于流淌的溪水般平静。然而,在那份圆满之下,两颗被古老声音点燃的心,却悄然开始了新的跋涉。
房里,那架沉默的黑色三角钢琴旁,多了一床形制古朴、漆色温润的七弦古琴。它安静地置于特制的琴桌上,与钢琴的现代光泽形成鲜明对比,像一位穿越时空而来的沉静老者。
桔梗坐在琴凳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在膝上的一本泛黄的线装书页上。那不是五线谱,而是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减字谱”。一个个由偏旁部首简化组合而成的符号(如“大九勾”、“名十注”、“夕七猱”),代表着极其繁复的指法名称和演奏要求。她的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比划着“勾”、“挑”、“抹”、“剔”的动作,试图理解这些符号背后的含义。
陈老先生只来过一次,指点了一些基本指法和坐姿仪态,留下几页基础练习的减字谱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琴者,禁也。禁浮躁,禁功利。先得指法之‘形’,方能求弦外之‘意’。”
“形”的掌握,就足以让习惯钢琴精准触键的桔梗吃尽苦头。
她尝试弹奏最基础的练习曲《仙翁操》。指尖按上冰凉的丝弦,触感与钢琴键的坚硬光滑截然不同。丝弦更有韧性,按下去需要恰到好处的力道,轻了音虚,重了音哑。一个简单的“勾”弦动作,要求右手食指指甲面(需留有一定长度)以特定角度触弦,瞬间发力勾响,声音要清亮饱满。桔梗小心翼翼地模仿,指甲边缘刮过弦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或是力道不均,声音干涩难听。
“吟猱”更是难中之难。这并非简单的揉弦,而是左手按弦后,手指在弦上细微地前后、上下摆动,使声音产生如同人声吟哦般的、连绵不绝、韵味深长的波动。桔梗的手指僵硬,动作幅度不是过大就是过小,要么波动生硬如锯齿,要么微不可察毫无韵味。听着自己手下发出的、如同病中呻吟般扭曲的声音,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她习惯性地想依靠节拍器来规范节奏,却发现古琴的节奏并非机械的“嗒嗒”声所能框定。它的呼吸感、气韵感,存在于指法间的留白,存在于吟猱带来的绵长余韵中。一个“进复”(左手按弦后向上移动再回原位)的指法,要求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带着内在的韵律,而非精确的时间刻度。
“不对…感觉不对…”桔梗停下动作,看着自己因用力按弦而微微发红的指尖(古琴按弦比钢琴更需要指力),又看看减字谱上那个代表“猱”的复杂符号,眉头紧锁。她引以为傲的精准和秩序感,在古琴的“随意”(实则极有法度)和“气韵”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气息,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涩”意。这“涩”,是手指与丝弦的摩擦,是心念与古老法度的隔阂,更是她习惯了“做加法”(追求技巧叠加)的音乐思维,向“做减法”(追求意境留白)转变的艰难阵痛。
琴房里常常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她反复尝试一个指法时发出的、时好时坏的单调琴音,以及她偶尔泄气般放下手时,指尖划过琴弦带出的细微叹息。
相比之下,“云栖茶坊”后院、甚至茶山坡顶的空旷之地,成了周梦燃探索空灵鼓的天然舞台。林女士赠送(或说借给)她练习的那套便携式空灵鼓,大小五个音碗,错落安置在精致的木架上,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金属光泽。
周梦燃的学习方式与桔梗截然不同。她没有乐谱,没有老师(林女士只在她第一次去省城拜访时,示范了基本的手型、触击点和发声原理),甚至没有固定的练习时间。她盘腿坐在草地上,或者倚着老茶树,将鼓架放在面前。
她的手指(指腹圆润,带着薄茧,指尖依旧染着淡淡的茶色)轻轻拂过冰凉的碗沿。不需要思考复杂的指法名称,林女士只告诉她:“用心听,让手去感受它的振动。”
她先用指尖尝试。轻轻点在碗沿特定的位置(林女士说那里是“甜点”)。
“叮……”
一个纯净得如同山泉滴落的声音瞬间响起!清澈、透亮,带着金属特有的空灵质感,在寂静的山坡上悠然扩散,余韵绵长。
周梦燃的眼睛瞬间亮了!这感觉太奇妙了!指尖只是极其轻微地触碰,声音就如此饱满地产生,仿佛不是她敲击了鼓,而是鼓本身在回应她的触摸!她试着加大一点力度。
“当!”
声音变得更加圆润、洪亮,余音震动的时间更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更大涟漪。
她无师自通地用指腹去拂过碗沿。
“嗡……”
声音变得更加柔和、绵长,像一阵微风吹过风铃,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暖振动。
她玩心大起,尝试着在几个不同音高的碗之间跳跃。手指像轻盈的雀鸟,从一个“甜点”跳到另一个“甜点”。
“叮…当…嗡…”
几个纯净的音符随意组合,不成调,却意外地和谐悦耳,如同山间精灵随性的歌唱。声音在空气中自由碰撞、融合,形成一片空灵剔透的声场。她甚至能感觉到声音的振动通过木架传导到她的膝盖,再蔓延至全身,带来一种奇妙的、与乐器融为一体的感觉。
她不需要理解乐理,不需要背诵谱子。她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接收器和指挥棒。她闭上眼睛,听着风吹过茶树林的沙沙声,听着远处溪流的潺潺声,然后让自己的手指随着自然的节奏,在碗沿上轻轻点拂。空灵鼓的声音便自然地融入其中,成为天地和声的一部分。有时她即兴敲出一段模仿鸟鸣的清脆短音,有时又模仿山风呼啸的绵长低吟。那份随心所欲的快乐,那种与声音、与自然瞬间建立的通感,让她沉醉不已。
进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几天下来,她对不同碗的音高、音色特性就摸得门清。她能控制击打的力度,让声音或清亮如露,或沉厚如钟。她甚至摸索出了一种快速的“轮奏”技巧,几根手指在相邻的碗上交替点拂,发出一串如同溪流跳跃般的灵动音符。
阳光洒在她身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但她脸上始终洋溢着一种纯粹而满足的笑容。空灵鼓对她而言,不是需要“磕绊”学习的技艺,而是一件与她天性无比契合的、能让她最直接地“玩”声音、“听”世界的奇妙玩具。每一次成功的发声,每一次创造出悦耳的组合,都带来纯粹的“悦”,一种发自内心的、与振动同频的喜悦。
交汇与回响
偶尔,桔梗练琴练得心烦气躁,推开琴房后窗透气。晚风中,会隐隐传来茶山方向飘来的、断断续续却异常空灵纯净的叮咚声。她知道那是周梦燃在“玩”她的鼓。
那声音像一股清泉,瞬间涤荡了她胸中的烦闷。她靠在窗边,静静地听着。没有复杂的旋律,没有深刻的内涵,只有最简单、最干净的振动。这声音让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也让她对自己指尖下那依旧“涩”滞的古琴音,多了一份奇异的包容。或许,“静”的境界,并非一蹴而就,也需要像周梦燃那样,先找到与乐器对话的纯粹快乐?
而周梦燃在茶山上敲得兴起时,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对着青雨镇的方向,试着模仿桔梗正在练习的、某个古琴曲调里的一个长音余韵。她用指腹在一个低音碗上缓缓拂过,发出绵长的“嗡……”声。虽然音色质感不同,但那悠长的韵味,竟有几分神似。她咧嘴一笑,觉得有趣极了。
这天傍晚,张老师来“云栖茶坊”找周梦燃,顺便给桔梗带来一本陈老先生推荐的、关于古琴减字谱释读和指法要义的古籍。她刚走到后院门口,就听到了奇妙的“合奏”。
桔梗在琴房里,正反复练习着《秋风词》开篇的几个散音(空弦音)和简单的“注”(下滑音)指法。琴音沉缓、古朴,带着一丝初学者的滞涩,却努力追寻着那份秋意的萧瑟与空旷。
而在后院仓库门口,周梦燃盘腿坐在夕阳的余晖里,面前摆着她的空灵鼓。她没有敲击复杂的旋律,而是闭着眼,用指尖极其轻柔、缓慢地拂过几个低音碗的边缘,发出低沉、悠长、如同大地呼吸般的“嗡…嗡…”声。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完全沉浸在那缓慢的振动频率里。
桔梗滞涩的古琴散音,如同孤鸿掠过寂寥的秋空;周梦燃空灵悠长的低音嗡鸣,如同大地深沉的应和。两种声音,一种来自千年前的丝弦,一种来自现代的金属;一种带着文人的孤高与探索的艰涩,一种带着自然的浑厚与纯粹的悦纳。它们并未刻意配合,却在黄昏静谧的空气里,意外地交织、碰撞,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跨越时空与材质的奇妙和谐。
张老师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打扰。她看着仓库门口沐浴在金光里、与鼓融为一体的周梦燃,又侧耳倾听着琴房里传来的、带着执着与沉静的琴音,脸上露出了欣慰而了然的笑容。
古琴之路,道阻且长,桔梗注定要在“涩”中求索,在“静”中修行;空灵鼓的世界,对周梦燃而言,则是天赋的“通”途,充满了发现的“悦”乐。这两条路截然不同,一慢一快,一难一易,一静一动。然而,在这青雨镇的暮色里,在她们各自探索的声响中,张老师却听到了某种更深层的、殊途同归的韵律——那是对声音本质永恒的追寻,是艺术生命在不同土壤里,以各自方式顽强生长、最终必将相互呼应的动人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