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天刚拂晓。
东岭村的仓堂外却早已人声鼎沸。
村民们三三两两围在堂口,或蹲或站,神情或好奇,或紧张。晒谷场临时铺设的“仓讲台”今日第一次成了“县问台”——布票能不能行、仓契是否可依,县里要来人,现场听评。
“听说是真的县吏,穿皂衣戴乌纱的那种,马上就到村口了。”
“仓契听得还清楚,这‘布票’又是啥?”
“说是拿布票能换工、换米、还能上课听讲的,怪得很。”
“反正我家老二就拿了两张布票,昨天换了新缝的裤腿一条,结实得很。”
“那你信不信?这玩意能长久?”
“我信林家那个疯丫头。”说话的是郑三娘,“她做的饭香,种的田活,出的票也有数,县官要是真想压咱,我看他不如先吃个她做的豆腐饭团再说话。”
人群哄然一笑。
仓堂后屋内,林晚烟坐在破藤椅上,低头看着手中整齐的一沓布票样张,眼底没什么笑意。
她今天穿得比平日更整齐些,灰蓝色细布短衫,袖口打着自绣的细格暗线,一条发带将碎发拢起,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利落,不疯也不傻。
但她知道——今天这“仓问”其实是一次试探,一次“准政审”。
只要县吏一句“妇人无权议制”,她这些日子干的事,可能就要被打回原形。
“晚烟,你真不怕?”郑三娘在她身后小声问。
林晚烟站起身:“怕。”
她走到仓堂中央,俯身点燃讲台前的三支香,用的是最普通的艾条,香烟缭绕而起,穿过晨雾缠上木牌顶端“丰田仓契”四字。
“怕归怕,但这事我不做,咱这村迟早又得回到过去——没契、没票、没话语。”
“我宁愿今天被骂疯,也不想将来继续听‘女人没用’这四个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沈砚之走了进来。
他今日并未着旧时那身青衫,而是换上一件极为素净的长衣,浅墨色腰带束得规整,鬓发收起,仅留一缕搭在耳后。
他目光沉静,走到她身边,轻声:“县吏进村了。”
林晚烟点点头:“你押账本,我来开口。”
沈砚之轻笑一声:“你若开得不好,我也得为你圆。”
“你圆得住?”
“圆不住我就胡编。”
林晚烟嗤笑,脚步却不慢。
**
辰时三刻,仓堂大门敞开,正前方设起三座高椅,县吏三人俱到。
为首者身着皂袍,神情冷肃,自称“文书卢纪言”,县录许人随旁记事。
“三刻已过,可传主事。”
堂外林晚烟一步步走上堂台,迎着众人打量,身后是全村目光。
她拱手作揖,朗声道:
“小民林晚烟,仓契之设,布票之筹,实因民困所生,非为私立,愿听所问。”
卢纪言审视她一眼,语气毫无起伏:“你为女子,何立票契之制?”
“县吏大人,山中无盐米,外市不通,百姓劳作而无换处,妇女巧手却难得工价,小民见此困局,始创仓契,设票为凭,实为互通之用。”
“你之票,谁出之权?谁保其信?”
“权非我专。”林晚烟一字一顿,“布票设章,三人可签、五人可查、众人可验,不凭一口之言,只靠账本之实。今日可由仓内账册,任君细查。”
“若此票贬值?若民因之起争?”
“此票不贬,因我有换。民不争,因我有契。所有布票皆与现货、工力、课时等量而兑,且每日记录、定时核销,众人皆可对账,不依一人而动一物。”
卢纪言盯着她,良久不语。
“那若他村效仿,仓票泛滥,乱市成灾,你何以对?”
林晚烟沉吟半息,抬头回道:
“我不治天下,但我可治我村。”
“他村效仿,是人心所向。若县堂有更良策,民可弃我之法;若无人理民困,民亦当自谋活路。”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轻哗。
庄头满头冷汗,却忍不住心中叫好。
“大胆!”卢纪言拍案而起,“你以布票换工,立契为准,实为私设法度,扰县秩序,汝可知罪?”
沈砚之忽然走出,手中执一卷封册:“县吏莫急。”
“此为县前许老爷三日前发文之副本,准仓契入县评议为‘暂准村策’,布票尚属其中一环,未及定罪之前,请大人谨言。”
卢纪言脸色一变,接过纸卷查看,眉头微皱。
“……文书确实有准。”
“那敢问县吏,”林晚烟抬头,“若此制三月有效,可否再准三季?”
卢纪言冷冷道:“你在与官吏讨价?”
“非讨价,是托命。”
林晚烟环顾四周,忽而朝门外一指:
“您若不信,请看堂外。”
众人纷纷回头。
只见堂外晒谷场边,几户村妇正用布票换取米粮、工票兑取织布,妇工社一张写着“今日工计”的木牌摆在当中,清楚列出每张票的编号与所值——不多不少,井然有序。
“我东岭村,从无秩序可言,如今有了账,有了票,有了班上,有了学堂。”
“仓契,不是法,是心。”
“票不是银,是信。”
“而我这布票,要换的不是权——是这一世的信任。”
堂内片刻静默。
卢纪言站在高位,望着堂外那简陋却井然的“妇工布市”,眉头几度皱起又舒展,最终仍没能说出“禁”字。
他转头看向那摊开的账册。
沈砚之拱手向前,将仓堂账目摊开,薄薄十页,每日收支皆有记录,布票流通明细、换工换货细则清楚明晰,甚至连“票损补申”这一项都有据可查。
“此账三人共管,设每日签名、旬末交验,昨起设‘公开听议’,凡有质疑者皆可来查。此制虽简,然可循可问,不以权定。”
卢纪言盯着这位面色清冷的青衣男子:“你是何人?”
“沈砚之。”
“可是那——”
“是。”沈砚之不等他说完,轻声道,“但今日不谈过往身份,我以仓账三司之职,陈报实情。”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镜:“大人若疑,此刻便可随我三步入后堂,查仓、验票、问账,任由村民一一对证。”
“若不实,我愿为首过,负一切责。”
此言一出,仓堂四周人群悄然倒吸一口凉气。
“好胆色。”卢纪言冷笑,却终是退了一步,拂袖道,“可查。”
仓堂后屋狭小,棚下只一方旧箱,三人共锁;架上老帐本三册,布票库存按序编号;妇工社出产物料皆有样卡封袋,署有三人印章。
郑三娘在后侧紧张搓手:“唉,我早说得请个新柜子,这箱子一点儿派头也没有。”
林晚烟回头安慰:“村里没银子,箱子干净清楚就够了。”
“干净是干净,万一要打脸呢。”
“你怕?”
郑三娘咬牙:“怕个锤子。”
卢纪言蹲下翻了一页,突然眉梢一动,手指落在账本一角:
“此处‘换米六斗’为何无村章?”
林晚烟也一怔:“……这是前日急兑,有村妇送老母入镇,仓里人手不够,我临时批出。”
“私批票?”卢纪言冷哼,“此事你如何解释?”
沈砚之却淡淡接话:“临时票批非初设,仓规第四条——紧急时,三司一人可代权,事后上账报备并公议定损。”
“若此事可疑,可问今日账查人——”
“我!”一个细瘦的身影突然从人群中探头,是魏小良,十七岁的少年,脸上还挂着没洗干净的黑墨,但说话却异常硬气。
“我昨天查账,确认那位李婶真是送病人进镇,一早赶来换米。林娘子批的票确有用处,我查完也盖了章!”
“你几岁?”卢纪言挑眉。
“快十八了!”魏小良大声,“再过一年就能进考馆了,我虽是村子里的读书人,但识字、会记、能认人,也能做账!”
卢纪言看着他,许久才收回目光:“你们这仓契、布票——看似简制,但已成形。”
他看着林晚烟,语气终于缓和几分:
“你设此事,虽越常例,但有章、有核、有对;县堂可暂归为‘自治试筹’,三季之后,再行报评。”
“若三季后民有怨声,则废;若可续,则由县核准,为‘示仓一例’。”
堂内村民欢呼一片。
“这意思是咱布票保住啦?”
“老天爷!林娘子当真争下来了!”
“咱以后再也不是靠关系、靠庄头说一句话就得干活了!”
“是仓契!仓票!妇人也有数!”
但就在此刻,一道尖声打断了众人的欢呼:
“你们说这仓契好、票好,可我咋觉得……这事儿还是有鬼!”
众人回头,是丁家大嫂丁秋花,胳膊上挎着布篮,神情却冷哼连连:
“我家男人说了,这布票一出,谁家不服?本来田都是大家一起种,如今你林家一家独起,叫咱庄头面往哪搁?”
“还有这账册、工坊,不也你自己人说了算?咱不认!”
“你要是说得真好听,今儿就让沈秀才把他那‘丰田制’给讲清楚,咱听听!”
沈砚之转身,眉目仍然淡然。
“好。”
他走到讲台中央,从袖中掏出一页已折黄的纸书,用炭笔在晒谷场旁的泥地上缓缓勾出三个圆圈。
“这是田。”
“上中下三等,各分产制、工赋、用票。”
他又画出一格小格子:
“这是人。五人一组,设一组契签,错位换工,工兑粮布,不经庄头。”
他笔锋一顿,补上最下方一行小字:
【人为本,田为制,信为契】
“丰田制的核心——不在于田如何分,而在于‘信如何立’。”
“仓契,不是要从庄头手里抢什么,而是给村人一个可守的字。”
“这字,不写在纸上,是要写在心头的。”
丁秋花听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转头,正看到那两个总跟着林晚烟跑的小娃娃——豆包和喜子,一人搬一块小砖头,在布摊旁搭起“换布小台”。
“……这票,是我干活换来的!”豆包举起一张皱巴巴的布票,脸上满是自豪,“我帮林姐姐运布三趟,才得两张!”
“我换了个铲子!我娘说这叫‘票换种’,比原来找人借强!”
村人哄然大笑。
丁秋花哼了一声,终还是低头不语。
卢纪言看着这一切,忽而轻声开口:
“你们这村……虽偏远,但气象不俗。”
他转身拱手:“仓契之制、布票之议,县堂准你们三季之期,来日再评。”
林晚烟抬头,目光如炬。
她知道,这“三季”不过是一段缓刑——但只要她守得住契、撑得住票、种得出田,她就能撑起这条“由民立信”的路。
——哪怕前路未明,也要点灯往前走。
**
傍晚,仓堂散席。
人群散去后,林晚烟和沈砚之一同站在晒谷场旁,看着那还没完全收起的三脚架与讲台残影。
风轻轻吹过,带着草香与米灰气。
沈砚之忽而轻声:“你今天说得比我想的还多。”
林晚烟抱臂:“你怕我说漏了?”
“我是怕你说得太真。”
“那你觉得我哪句太真?”
“你说,‘民要谋生路’,这句话若传出去,会引人注意。”
林晚烟沉默了下,片刻后低声笑道:
“那就引吧。”
“我没打算一辈子躲在一个小村里,我要让这些票、这些田、这些账……能走出村去。”
“走到别的村,别的县,甚至——京里。”
沈砚之看着她,良久未语。
直到黄昏将他面上的光影逐渐拉长,他才开口,嗓音低沉:
“林晚烟,若有一日真到了京中——你记得今日的誓言。”
“我会提醒你,你今日想换的,是‘一世之信’。”
她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你呢?”
沈砚之垂眸:“我?”
他眼底映着落日下最后一点灿金色的天光。
“——我,或许会在那一天,替你写下你要写的那封折子。”
“替你去庙堂上,写一纸问天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