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阳光暖暖地洒进走廊,窗帘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带来一股从食堂方向飘来的饭菜香——像陈皮红烧肉,又夹着一丝辣条的甜辣味。
张芳去了教研组交资料,教室里只剩四个人,练习册哗啦啦合上,像一场小规模“考试”的结束音。
“走吧,吃饭去。”陈树揉了揉脖子,伸了个懒腰,冲着马星遥一挑眉,“物理再强,也不能空腹刷题吧?”
“放心吧,他靠公式补糖。”王昭背起书包,一边笑,一边踢了陈树一脚。
四人一路往食堂走,食堂门一推开,热气扑面而来,锅铲碰撞、碗筷交响、人声鼎沸,热闹得像过节。
陈树眼疾手快抢了张靠窗的四人桌,又边排队边回头喊:“今天有狮子头,谁跟我平摊下这油花?”
“你嘴上轻松,晚上又说胃不舒服。”王昭拆开筷子,语气熟稔。
几分钟后,四人围坐桌前,饭菜的热气腾起,蒸得空气里都是烟火气。
不知是谁先开了话头,话题不知不觉就歪到了最近热播剧上。
“你们觉得《流星花园》里,最不靠谱的是谁?”王昭叉着豆腐丸子,一本正经。
“道明寺。”陈树立刻答,“暴躁、控制狂、动不动就冷暴力。”
“可最后杉菜还是选了他。”马星遥抬头。
乔伊喝了口豆浆,淡淡接道:“那不是爱情,是降智。”
王昭笑得一抖:“你还真敢说。”
“很多人以为爱情是投降命运,其实只是迎合剧情。”乔伊声音不高,却像是说给自己听。
“姐,这话该印小说封底上。”陈树说着把饭勺往桌上一顿。
“播放量是实打实的。”马星遥补了一句。
“但那会儿也没别的剧看,《还珠》刚完,总得有个下一个。”乔伊夹起一块狮子头。
“你说话像个穿越回来的观察员。”王昭撑着下巴盯她。
陈树点头:“说得也没错。大家都爱看那种明知道狗血却还跟着掉眼泪的青春剧。”
马星遥:“还有那种带点刺的浪漫。”
“其实是种‘我不懂你,但我跟着你’的情绪。”乔伊轻声说。
饭桌的话题从《流星花园》一路跳到《还珠格格》,又落到那些年磁带店放到滚瓜烂熟的旋律:小虎队、任贤齐、王菲……
自习室里没说完的话,此刻都被饭香和热气化开了。
“小时候你们都玩什么?”王昭忽然问。
“画格子、折飞机、演《神雕侠侣》。”陈树扒着饭,“我还贴过杨过和小龙女的海报,结果我爸说看着像灵堂。”
乔伊一口豆浆差点呛住。
“我给《黑客帝国》配过音。”马星遥抬头,“想背全剧本。”
“所以你现在说话这么像程序?”王昭笑着打趣。
“失败了,《黑客帝国》语义非线性。”乔伊抢答,“你跳不出语义树。”
马星遥看了她一眼,眼里第一次浮出点“终于有人懂我”的放松。
食堂广播忽然响起《隐形的翅膀》,音质带点失真,却异常温柔。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那一刻,他们都没说话。
像是时间短暂停住。青春被锅碗瓢盆、塑料椅子、狮子头和歌声包裹得很妥帖。他们不是天赋异禀的天才,也不是剧本主角。但在那一刻,他们是彼此世界里真实存在的一块拼图。
“吃完啦?”陈树起身看向乔伊,“走操场散会儿?”
“刚吃完不能坐着。”王昭甩着水杯,边走边说。
乔伊点点头,起身跟上。马星遥没说话,背起书包,也安静地走在他们身后。
学校操场是老式煤渣道,边上是几棵歪脖子的梧桐树,水泥看台凹凸不平,年久失修,却藏着无数课间的记忆。那时候没有橡胶跑道、也没有高音喇叭,只有风、阳光,还有广播里反复播放的体操磁带。
几人慢慢地往看台边走,边走边聊。话题不知怎么就从体育课扯到了小时候的游戏。
“我们班那会儿男生玩‘贴膏药’,女生跳皮筋。”王昭笑着说,“我跳皮筋那会儿,能跳到全班不敢下场。”
“我玩跳房子。”乔伊忽然插了一句,声音不高,却一下让其他人看了过来。
“真的。”她笑了笑,“一块砖头、几格粉笔线,就能玩半节课。”
陈树忍不住打趣:“你看着就像那种跳一步就会崴脚的。”
“但我记得规矩特别清楚。”乔伊不在意地接下,“一脚不能踩线,出界就算输。三局两胜,赢的可以留在格子里当‘王’。”
“听着怎么这么像我们现在。”王昭靠在栏杆上,半真半假地笑着,“走格子,抢地盘,还得讲规矩。”
马星遥轻轻接了一句:“可真正的王,往往没人陪跳。”
几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操场那头,几个低年级的学生正在踢毽子。五颜六色的羽毛在空中飞来飞去,动作生涩却认真。王昭走了过去,捡起一个踢飞的毽子,冲他们笑着扔了回去,又转身问:“你们谁还会踢?”
“我!”陈树立马举手,“我们班体育委员不是白当的。”
他刚接到一个,就一脚把毽子踢进了旁边草丛,引来乔伊一阵笑:“你怕不是我们班喜剧委员吧?”
马星遥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用脚侧勾起另一个毽子,动作利落,连踢了七八下,稳得像早就习惯。
“哟,原来你不只会解题,还能解毽。”王昭笑着调侃。
“小时候练过。”马星遥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却微微扬起一点得意。
“那你小时候最喜欢什么课?”乔伊忽然问。
“自然。还有美术。”他说。
“你会画画?”王昭有些意外。
“小时候画连环画,照着《西游记》临摹。”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素描纸,是一幅铅笔勾勒的老式收音机结构图。
“这不就是工程图嘛。”陈树凑过来,“你是被无线电台喂大的吧?”
几人坐在看台边,阳光暖洋洋地打在阶梯上,风吹落几片槐叶,旋旋悠悠地打着转落下来。
一时没人说话,却不觉得尴尬。
忽然王昭问:“如果有一台时间机器,你最想回到哪一年?”
陈树想了想:“高考那天。直接跳过准备,进场考。”
“太短视。”王昭皱眉。
“那你呢?”
“1997年。”她说,“想在现场看回归烟花。”
陈树看向乔伊:“你呢?”
乔伊低头想了几秒,说:“我想去2030年。”
三人一愣。
“你不想看过去?”王昭问。
乔伊望着天,轻声道:“我已经在过去太久了。想看看前面,是不是有人在等我。”
谁也没接话。
操场上的旗帜在风里“啪”地一响,像谁在远远地提醒他们,时间还在走。
四人坐在那,阳光缓缓移到他们脚边,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那一刻,他们不再是“转学生”“物理王者”“口头主持人”或“调频少年”。只是几名刚吃完午饭的高二学生,在阳光里,安安静静地靠近彼此。
风继续吹,跑道上卷起尘土,树下的光影落在他们膝头,就像落在青春里那几段还没命名的心事上。
陈树顺手捡了根小树枝,在水泥地上画五子棋盘。
王昭瞄了一眼,嫌弃道:“你这也太敷衍了,下棋得讲仪式感。”
“怎么讲?”陈树笑,“要点香?”
“要铺凉席。”王昭一本正经,“还得有瓜子。”
乔伊弯腰在一旁捡了个小石子:“我当棋子。”
“你要棋钟还是背景乐?”陈树随口问了一句。
“我想要对手有点水平。”王昭拎着矿泉水瓶,笑着看向马星遥,“你会下吗?”
“只会算。”马星遥答。
“会算就得会玩。”陈树不甘示弱,“别以为你是‘量子幽灵’我们就不敢挑战你。”
“量子幽灵?”王昭忍不住笑了,“谁给他起的?”
“物理老师。说他做题像光子,不沾地、零延迟,掐表比钟准。”陈树耸耸肩,“不就是幽灵嘛。”
马星遥没反驳,只是低头看着地上那副随手画出的棋盘,忽然问:“你们小时候有人看过《圣斗士星矢》吗?”
“哈?”王昭一愣,“你也看热血番?”
“我小时候看了一整套。”马星遥眼神亮了一下,“连技能台词都能背出来。”
陈树立马拍了下腿:“真的假的?我一直以为你只看技术说明书。”
“你以为我天天研究光速恒定?”马星遥笑了笑,罕见地放松了神情,“我还看《时间机器》的动画版,觉得比小说还有趣。前阵子还在收集小时候那些老动画的磁带。”
“哎哟,太反差了。”陈树感叹,“你居然是个隐藏番剧迷。”
“动漫不是幼稚,是通俗的哲学。”马星遥语气平淡,“而且……小时候总觉得,屏幕里的某个角色,是在对我说话。”
乔伊微微一怔,看向他,那一刻眼神多了一点柔和。
“那好。”王昭笑了笑,“等班级文艺汇演,我给你画一身圣衣。”
“你还会画画?”陈树诧异。
“小时候家里不让我玩泥巴,我就把泥巴换成墨汁。”她嘴角一挑,“琴棋书画样样不精,样样都凑合。”
“那你演啥?”
“毛笔表演。”她摊了摊手,“要不要来段《兰亭序》?”
“打住。”陈树假装发抖,“我脑子只记得球场战术。”
“他可是我们班的‘三栖运动员’。”王昭笑着说,“篮球、足球、乒乓球全能型。打输了还能赖地滑。”
“那叫战术。”陈树咬着矿泉水瓶盖,含糊回道,“我运动是为了调节脑电波。”
“你们脑电波,挺热闹的。”乔伊笑出声。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彻底从考试和补课的氛围中脱身,恢复了该有的年纪感。
王昭忽然问:“乔伊,你呢?你喜欢什么?”
乔伊怔了怔。
她抬头,看着操场边跑步、跳远、做操的小团体,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段段各自展开的青春片段。
“我以前……喜欢看窗外。”她轻声说。
陈树一愣:“你是说——观测天象?”
“不是。”乔伊摇头,“是看人。看他们吵架、传纸条、解题、放空……然后想,他们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低头笑了笑:“可能……太习惯当个观察者了。”
这句话一落,几人都静了片刻。
“心理学家预备役。”王昭评价。
“或者监听者。”陈树接。
“或者……”马星遥轻轻说,“写故事的人。”
乔伊没回应,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她的和王昭的影子挨得很近,像是并肩,又像各自为界。
喜欢什么,从来不只是一项才艺或技能,更是一种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操场的风,吹过跑道边,槐叶轻轻落地。阳光洒在他们的肩上,也洒在他们之间这段微妙但真实的连接里。
青春的意义,大概就是——哪怕很多东西不确定,哪怕未来未知,也能在这样的时光里,相互靠近一下。
哪怕只是一下,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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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桐山·晚间访谈】
那天我问乔伊:“你为什么要保留、详细写下那段操场上的下午?那些聊天、下棋、踢毽子,看起来很琐碎,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起承转合。”
她笑了,目光柔下来,像是在窗外某处重新看见了那天的阳光。
“因为我们后来都走得太远了,”她顿了顿,“远到很少有人还能记得,一块煤渣跑道边的对话,能让人一整年都觉得温暖。”
“那是我第一次不在‘系统’里被定义,不用被归为‘变量’、‘观察对象’,也不再是提前设定好的代入者。那一刻,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在操场上和同龄人聊天、笑、争论电视剧主角的选择,讨论‘喜欢什么’这样听起来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她顿了一下,声音轻了几分,“可正是那些‘没意义’的时刻,后来成了我记得最久的。”
我问:“到了2045年,还有操场吗?”
乔伊看着我,笑了一下:“有。虚拟校园里有一千种操场皮肤可以切换,仿真程度很高,温度、光照、风速都能调。你想要哪年的风、哪种草坪,甚至能复刻你初中时操场那棵歪脖槐树,它都能还原。”
她停了停,轻轻补了一句:“但没人真的去走了。”
“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都‘在校园’,但没有走进彼此的心。社交系统用标签分组,同频同层的人自动匹配。你不会遇见和你意见不同的人,也不会随便遇见哪个‘转学生’打乱节奏。一切被优化成最高效率的交流逻辑。”
“所以我才更想把那天下午写下来,”乔伊轻声说,“在那个慢吞吞的旧世界里,有人为了接一个飞出的毽子跑过半个操场,有人认真给五子棋画棋盘,有人因为‘喜欢什么课’这种问题停顿了很久……这些慢、不标准、不完美的交流,才是人本来该有的模样。”
“到了2045年,我们有了更快的芯片、更清晰的投影、更聪明的伙伴……可那种不用靠算法,也能彼此靠近的感受,真的很少了。”
我看着她,她依旧穿着简单的深色毛呢外套,发丝间别着一个带金属光泽的小夹子,像是未来感和旧时光的连接点。
“所以你觉得,这段记录……是写给未来的吗?”
乔伊微微一笑:“不是写给未来,是写给还愿意慢下来的人。哪怕他已经生活在一个什么都能被‘预测’的时代。”
“也许有一天,人们不再记得操场、毽子、狮子头和五子棋,但他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会突然明白:啊,原来人的青春,是有温度的。”
她低头,把桌上的玻璃杯转了半圈,声音很轻:“所以我写下它——不是为了证明我们经历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而是想告诉你,我们真的曾那么认真地活过。”
“有笑,有闹,有迷惘。”
“最重要的是,我们曾经彼此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