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准点翻窗而来。
我瞧着他的身形动作,默默地感叹道:高手。
我等的不算久,他是真的守时。
“东西还是在那里,你自己拿。”我指了指他之前放置的地方,站远了些。
这几日我压根没有去碰,更没敢靠近。有了白玲玉的经验后,我对很多事物都更加小心谨慎了许多,生怕有个万一。
黑衣人点了点头,立马就伸手抽出一柄细长而薄的小刀,再掏出一个黑色的布袋子,把刀尖套进去沾了沾。然后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锦囊,再把染红的刀刃一点点地从锦囊的入口伸进去,扣紧住锦囊的口子。
空气里飘来一丝好闻的血腥味。
这双手也好看。
我瞧了瞧他胸口处那露在外面的小半截布料子,再看了看那柄细长的刀,偷偷地用力嗅了嗅:确实,是血腥味,但也,确实好闻。
我皱起眉头,越发好奇了起来:这个味道,好闻得让人有点上瘾。
不一会儿,锦囊里就听到有东西在细细密密地似在刮着刀刃的声音,声音小声,但敲击的速度很快,而且越来越快,就如老鼠啃咬骨头般得,让人浑身不舒服了起来。
我退开了一步,屏气凝神,默念心诀定神。
黑衣人淡漠地继续一手握刀一手握住口袋子,只是盯着锦囊,不知在想什么,连眼神都不动一下,更谈不上想要开口。
“那里面有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地低低问道,“那东西是要喝血还是要啃刀?”
黑衣人看了我一眼,破锣嗓子地屈尊回道:“血。”
他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看着我,又像在看着别处。
我朝他挥了挥手,见他瞧着我的手盯了一眼,不满地盯向着我。
原来不是瞎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指了指锦囊,又低声问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黑衣人垂下眼帘,只是继续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并不打算回答。
我只能瞧着他,耐心地等着。
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袋子里的东西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然而,有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从锦囊里飘了出来,一阵一阵,非常难闻,像臭水沟里腐烂的老鼠一般,让人恶心。
我连忙捂住鼻子,屏住呼吸,连退几步。
黑衣人却无动于衷地打开锦囊,往里仔细地探了探,又细细地嗅了嗅,然后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果然。”
果然?
什么果然?
我睁大眼睛紧紧地看着他,疑惑道:“这是毒?还是蛊?你”
不对。
这是宁瀛川?城青殿有人想现在就要了我这条命?
黑衣人不理我的话,只是从袖子里另外抽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道缘囊,换走原来的,然后道:“以后你戴这个。”
“我不要。”我一边摇头拒绝,一边看着他把装有不寐的锦囊系好准备收走,连忙道:“等等,这东西你就这么拿走了?不行,你不能拿。我要给我师父瞧瞧。”
黑衣人动手塞得更快,抱胸看着我,傲慢地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跟你师父说这东西?你师父会信吗?或者城青殿的宁主殿会认吗?你怎么这么天真?”
这漏风的声音刮得我心烦。
“不管信不信,不寐的线索都得留下,我师父自有想法。”我振振有词,伸手朝他要,道,“东西是我的,借你可以,但你不能拿走。”
“他有办法又有什么用?不过只会依旧觉得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险,不能作为。”黑衣人冷冷地道,“也不知是他在可怜天下,还是天下在可怜他。”
我瞪着他,无语:这是在说什么东西?我怎么每个字都能听懂,合起来就怎么也没明白。
黑衣人慢慢地转了转眼珠,却换开话题,又问道:“既然有人想害你,你待如何?”
我伸出自己的手,凶狠地五指化拳,道:“老娘捏死他。”
黑衣人一瞬不瞬地瞧着我看,似乎在等下文。
我想了想,走近了些,请教道:“知己知彼才好下手。这到底是谁在对我下黑手?真的是宁瀛川吗?”
黑衣人把新的锦囊往我跟前一推,道:“戴上它。有人要演戏,你总给配合些搭好戏台子,不然曲子可就听不了了。而且对方越是胜券在握,到时候就越好看。”
我皱眉看着这个除了眼睛和手,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的人。他的敌意和幸灾乐祸正在丝毫不加掩饰地透了过来。
他虽然在阿珏和锦囊上帮了我两次,但我有些吃不准他是好意?还是假心?若是好意为何要怂恿我?若是假意为何又处处故留敌意。
“运气好的话,还有一窝端了的机会。”黑衣人摸了摸锦囊,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感叹了一声,“这么多年了,时间真快。”
我沉默着:城青殿这个窝有点大啊…我怕自己踢到一块铁板上砸了自己的脚。
桌上的烛火微微颤动,像安静的水面突然悄无声息地被扔进了一块平整光滑的大石头,只来得及瞧见荡开的波纹正沉默着地一圈圈地往外扩散。
于是沉默终于碰上了海岸线。
黑衣人的视线终于舍得离开锦囊朝我抬眼看了一眼,问道:“你不高兴吗?”
“与我何干?我不戴。”我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既然钓鱼需要饵,我这只被找上门的饵,那就不用太紧张。
黑衣人看着我沉默。但我本能地觉得对方看着虽依旧黑,但脸下的表情应该也不是太白。
我闲闲地瞟了他一眼,盯着自己的茶杯,故作轻松地问道:“你跟人有仇,怎么不自己上?坐在这里指望着我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做甚?”
我又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我以为你我目标一致,既然你怎么想,那确实是我唐突了。”黑衣人站了起来,语气突然转冷道,“告辞。”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算你狠!
我连忙一把拦住他,倒了一杯茶推了过去,连声道:“谈交易之前,总得要先谈一谈。你这么快翻脸不认人作甚?我总得先验验货。”
我朝他的胸前指了指,道:“先告诉我,那里面究竟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个血是哪里来的?”
黑衣人盯着我顿了顿,然后出声问道:“既然是买卖,我先给你一个诚意。你到底想问的是哪个袋子?”
我咬咬牙:“两个都想知道,能不能一起都告诉我?”
“不能。”黑衣人摇了摇头,双手叉胸,冷冷地道,“选一个。”
我看了看他,又盯着他的胸口瞧了一会儿,最后下决心道:“不寐的那个。”
黑衣人重新坐了下来,瞧着我的眼睛眯了眯,道:“南宫千羽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孝顺的徒弟。”
指名道姓,好不礼貌。
我瞪着他,不耐烦地道:“到底说不说?”
“不寐是毒又不是毒,却只专拿心口三滴至纯至性的活血。这活血便由毒虫辩识围囤,便于离体。此虫也称:寐。而把此虫制作成浆才是不寐,用不寐才能取出寐虫。”黑衣人说得精要,道,“从中毒到取虫,最少需要三年。初初只是入睡困难,最后长年彻夜难眠,生不如死。”
我想起了沈叶清那张乖张的脸和阴晴不定的性格,连忙问道:“克制之法呢?”
“你刚看到的,用另一种血。”黑衣人瞧着我,指尖敲了敲桌面,慢慢地道,“再问,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按买卖习惯,你来我往,该换你了。”
我住了已经在嘴边的话,咽了咽,退了一步,问道:“是不是只有我的道缘囊特殊?我必须得戴上它吗?”
“这么多年在城青殿里真正见过的,你是第三个。”黑衣人瞟了我一眼,终于拿起了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道,“你想戴上它了?”
我现在很难直接说不,只能斟酌着道:“我有什么好处?”
“替天行道和国恨家仇,两个你都可以一并做了。”黑衣人把锦囊朝我又推了过来,道,“乱你道心的人,都该一并杀了。清修不易,当断则断。”
他果然知道我的底细。
我听着他话里带着比我还要刻骨的恨意,有些惊讶。想了想措词道:“我的道心其实一直都没有那么脆弱的。”
黑衣人睨了我一眼,似乎在嘲讽我的言不由衷。
我面不改色,但也瞪了过去,再抬手给他续了一杯。
“我以为你对这些人恨之入骨。”黑衣人冷冷地道。
“我原先也觉得会恨之入骨,但最近突然有了一个不确定的想法。”我瞧着他的反应,慢慢地问道,“如果东皇裘就这么死了,城青殿就这么没了。然后呢?谁来?你吗?”
黑衣人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
“天顺一脉的正统早已死透。若东皇裘死了,难道要从其他三国里挑一个出来?若是选到了昏君,谁负责?何况,当下又有谁能扶持起再乱成锅的朝纲?”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问道,“你和我能担得起几个百姓?”
黑衣人皱眉道:“你觉得东皇裘是明君?”
我沉默着:从寒谷出来,一路大多太平。东皇裘也许不是明君,但他现在管得挺好。
“若你姑姑想上呢?”黑衣人低头慢慢地喝了口茶,低声道了一句,“你还会这么想?”
我颇为震惊地望着他。
谁?
上哪里?
皇位?
不可能!
姑姑吗??
我的背绷紧了。我听到自己在慢慢地控制自己的声音,问了一声道:“什么?”
“你不会真以为你姑姑如此忍辱负重,甚至不惜把所有身家都交付在东皇裘手上,只是为了一个国师的虚位吗?”黑衣人瞧着我笑了一声道,“她坐等着你亲自来毁掉天顺秘境,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
我看着他,沉默着。
“哦,原来你们上次见面后,你就已经有想到这层可能了。或许在你知道她没死之前就知道了?”黑衣人朝我点了点头,“你倒也不是不聪明。”
“她是为了给剩下的族人找条活路,硬撑着罢了。”我努力地辩解道,“你想多了。”
“是吗?”黑衣人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欢快,又问道,“帝师家若是出了一个摄政王,或者女皇。你猜,禹都的权贵们,尤其是那些旧部重臣,大家是会群起而拥之?还是会群起而攻之?”
我紧紧地盯着这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万俟当年在马背上立下的汗马功劳,即使弃武从文,却也难以善终。在经历了这么多代的传承下,这多少年的野心终于快要撕开了一个口子。”黑衣人感叹地道,“天顺一族以为只要握住万俟这把刀就能安枕无忧,出鞘成刀,入鞘棍。如今想想,成也万俟,败也万俟。当真,可怜可叹。”
我听他说辞,直觉得后脑勺一抽一抽的:“上几代人之间的曲折岂是你一言以蔽之的?万俟随天顺而尽数殉国,尽忠尽职。”
“尽数殉国啊?”黑衣人的眼眸转了转,摇了摇头,道,“或许他们只是想瞒下得到返祖的那个孩子的消息呢?”
“什么!”我心里一跳,差点坐不住,“你在说什么?”
黑衣人眯起了眼睛,笑着道:“你小的时候应该听过很多次,万俟一族陪着天顺一脉打天下的故事。但是故事里面肯定少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你的曾曾曾曾祖母的出身,雪涯天境最后一个出走人,能窥见天命轨迹的奇人。”
我看着他心下极冷:他是看上了姑姑?还是我?
“有人赌是你姑姑,但我觉得是你。”黑衣人淡淡道,“毕竟寒谷掌门人的首徒再废物,那份该承受的业障却不是谁都能经得起。何况,你师父南宫千羽,他可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圣人。是不是?酒三千?”
我猛然回身,便见师父一手端着碗,身披月华,清清冷冷地站在半掩的门前,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眸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我连忙跑了过去,开大了门扇,问道:“您怎么过来了?”
师父把手里的碗朝我一递,便转身踏了进来,朝黑衣人走去。
我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
黑衣人一手撑在桌上,手指闲闲地敲了敲,目光盯着桌上的茶杯,似乎并不甚在意。
师父瞟了一眼桌上的锦囊,眉目冷清地道:“阁下藏头露尾地拿一个雪涯天境的虚影诓骗小徒,究竟是想做什么?”
“酒三千,在下从不妄语,你是知道的。”黑衣人抬眸看向我,破锣嗓子地道,“你的小弟子知道的东西可不比你少,可能也不比我少,她可真有意思。”
我被这目光一蛰,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只下了药的茶杯,连忙躲在师父身后:混入茶水的麻药终于起药效了。
我拉了拉师父的袖子,催促道:“师父,他知道不寐,他的胸口还有不寐的东西呢。”
师父瞧了我一眼,皱眉看下黑衣人,问道:“你中招了?”
黑衣人用力摇了摇脑袋,只盯着我看,道:“原来小少主一开始就不想跟我做买卖。”
我侧身探出看着他道:“那也不是,我就是对你好奇,想把你留下来而已。买卖嘛,我买,你卖就是了。留在我身边,我可以多买你几笔。”
师父的大手拍在我的脑袋上,摸了摸我的脑门,不赞同地道:“此人阴险狡诈,又是有备而来,不适合。”
我抬头望了望他,强调道:“师父,不寐。”
师父的手再我的脑袋上拍了拍,然后道了一声:“为师知道。但他轻功好,又有毒物伴身,而且现在在这里捉他,有些麻烦。”
我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师父,只能硬着头皮从师父身后踏了出来,准备摆上架势自己来捉。
黑衣人站得悠悠晃晃,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按住胸口。
我看着他特别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那是阿达曾经捉我时连续灌我的迷药,那药效一起,老虎都得立马倒头就睡。如今喝了那么久,还能站起来,功夫果然是不错的。
我兴奋地准备上前。
师父按着我不让动。
“师父,让弟子试试。”我瞧着黑衣人的状态,战意满满,“怎么样也得帮师父你先把不寐留下来。”
师父没理我,只是淡声问道:“荊裘,你确定今晚要跟我在这里动手?”
黑衣人顿了顿,突然抖了抖身子,手也不撑了,手也不按胸了,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朝我笑了笑道:“这迷药真不错。要是你在你师父进来前动手,我还可以真的就被你留下来了。”
“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师父往前踏了一步,挡住了有的半张脸,朝黑衣人道,“难道你想见见染城主?”
黑衣人看着师父半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最初的那个布袋子,轻轻地放在桌上,朝我低声道:“我知道你对这个更感兴趣些,送你了,小少主。”
他最后的那声小少主喊得千回百转,激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