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空寂，月华似水，彼时的大街小巷上，已然是一幅灯火辉煌的繁华景象，自云端俯瞰而去，人间亮起的万家灯火，恰似悬满苍穹的漫天繁星，彼此灿烂，遥相呼应。
月光辉映下的广袤云海清冷而朦胧，三道渺茫的身影悄然越过高空，譬如神话传说中超然物外的至高天神，脱离红尘，身在世外，默默看顾着人间的灯火辉煌和众生百态，一路无声无息。
良久以后，人间大地上的璀璨灯光愈发稀少，四周温度骤减，席来了阵阵寒风，抬眸去望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飘起了茫茫细雪。
“到了。”夏欣神色一喜，牵住萧阳的手腕，随后身形一闪，自云端上消失，重返人间大地。
冷风徐徐，细雪茫茫，一片苍茫壮阔的冰寒冻土映入眼帘，萧阳举目四顾，轻声说道：“这应该就是那位摊主说的细雪时期，不过看情形，马上就要进入暴雪时期了。”
夏欣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
根据当日那位卖地图的摊主所言，这片冰原共分三个时期———“天明”、“细雪”、“暴雪”，亦可称之为“化雪”、“小雪”和“大雪”。
其中每个时期都会各自维持一月之久，以此达到冰原长存，久而不变的效果，但要论景色最美之时，当属于暴雪时期了，漫天大雪飘零的画面，是独属于烬土生灵一份罕见的温馨，外来者是很难体会到那种心境的。
如果说要将火城各地那些个远负盛名，最受推崇的游玩景点做一个等级划分，那么这片终年被大雪所覆盖的冰原，绝对能排进前三甲，并不是此地的景色究竟有多迷人，相反，这里风光平平无奇，只是“雪”这种东西对于烬土生灵而言太过稀奇，所以一直以来都备受四方的喜爱。
毕竟，烬土属于火行之地，自古以来风雪罕见，以至于让许多人都怀疑，世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自然景象。其实并非如此，至少在那个极为遥远的上古时期，绝对还有着不少当世人们从未见过的自然奇景，传说那时的烬土，同样是山清水秀，草木繁荣，相比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可惜，随着各族的连年讨伐和血战愈演愈烈，烬土乾坤倾覆，天地分崩离析，不仅地火水风失去平衡，就连天时秩序也产生了混乱，最终，天道降下刑罚，化烬土为牢笼，进而致使山河大地无法修缮，四季气象彻底崩塌，渐渐演变成了如今这幅充满毁灭与狂暴的血色景象。
当然，这些都只是烬土之人对古代岁月的一些推演和猜测，终极真相还有待考究，但想来也不会相差多少。
此时天色已近夜半，冰原上依旧有着不少人影，有坐在雪地上赏景的道侣，有四处乱窜、嘻嘻哈哈打雪仗的孩童，有满脸茫然仰头望天的老人，还有悄无声息，独自漫步于风雪中的旅者，等，同一片天地之下，不一样的心境，欢喜忧愁，一应俱全。
萧阳目光落在了远处雪地里一个远离人群，孤零零坐在风雪中，独自仰望苍穹的迟暮老人身上，微微皱眉。非是萧阳有意冒犯，只是事实如此，这位屹立在凡道极致尽头的老人命不久矣，即将走到此生的终点，其大道之花已然腐朽，生命本源衰竭黯淡，就像是风雪中摇曳的一盏残烛，随时都有神光熄灭，魂归天地的可能。透过那道苍老单薄背影，萧阳感应到了一阵深深的悲凉，老人在看雪，雪中......似有曾经的岁月，有欢心、有哀伤、更有遗憾......
夏欣觉察到了萧阳脸上泛起的一丝情绪波动，于是说道：“凡人有着生老病死，修士亦有道生道灭，此乃天地万古不变的生命轮回，想要改变，就得超脱，正因如此，这世间修道之人才会想方设法去追求那个所谓的长生不朽。”
萧阳没有说话，这些道理他岂会不懂，他只是莫名有些伤感，看着眼前的那道背影，似乎又想起了昔年李村中的那些年迈老人，昔年尽在眼前，何想天各一方，如今只存心中，已是......生离死别。
其实以萧阳现在的实力，是可以为这位老人再延续一些寿元的，但真的没有这个必要，且就算他想要这么做，对方也未必会答应，人生漫长，几多离愁，浮世若梦，唯愿一醒，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多此一举，再者，他非佛陀，亦非菩萨，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悲悯天下，普度众生，想着这世间的每一个人，他与常人无异，能做的也不过一声叹息罢了。
“你说的对。”萧阳断灭念头，轻声回应，视线偏向那些正在雪地里嬉闹的孩童，他淡然一笑，对着夏欣说道：“走吧，打雪仗去。”
夏欣呵呵一笑，心念微动，三人顿时消失在了原地。
风雪茫茫，人迹罕见的冰原深处，能够看见色彩斑斓的极光之美，与繁星皓月在夜幕上交相辉映。
萧阳一手负于身后，也不知是何时从地上摄取了一把积雪握在掌心，缓缓揉捏成球，他转身面朝夏欣，从容自然地向后倒退两步，柔声道：“说好的，不可耍赖，不可仗着修为高，就欺负我这一个小小的凡道小修士。”话音落下，他竟是不给夏欣回应的机会，当场扔出手中雪球，发动了奇袭。
原本萧阳还想着，这回总算是能从夏欣手中扳回一局了，不曾想，夏欣竟也早有防备，她笑意嫣然，侧首避开迎面而来的雪球攻击的同时，轻声道：“怎么，就这么着急想要赢我一回？”说话间，她一手从后伸出，随手一挥，一颗雪球疾驰而去，宛若箭矢刺破长空，于顷刻间正中靶心，在萧阳脑门上猛然炸开，砸得他满脸雪屑，身形向后倒退。
萧阳晃动脑袋，随后伸手抹了把脸，雪球砸在头上不痛不痒，但他有些愕然，“夏欣，你是不是在洞悉我的心念。”
蓦地，又是一颗雪球一闪而逝，同样是精准砸中了萧阳的脑门。
夏欣莞尔一笑，莲步倒退，左手持一颗雪球在掌心中上下抛动，右手则重新凝聚出了一颗滚圆的雪球，“你意图这么明显，你徒弟都能瞧出来。”
在旁观望此情此景的苏诚连连点头，嘿嘿笑道：“师父刚才一直在身后偷偷捏雪球，想偷袭师娘呢。”
萧阳一脸悻然，还不等他继续去擦拭留在脸上的冰冷雪屑，两颗雪球已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面而来。萧阳侧首躲避，尚未得意，结果又是两颗雪球呼啸而至，先后砸中他的脸颊，顿时雪雾纷飞，白屑四溅。
“哈哈哈，师父真惨。”苏诚在边上偷着乐，也想加入其中，但想了想还是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可不想当个逆徒，居然敢用雪球去砸师父师娘，如此行径，实乃大逆不道，再者，看这架势，真要加入其中，他也玩不过啊，估计只能落荒而逃，连连求饶了。
萧阳摇头晃脑，拍掉头上的残雪，余光一瞟，顿时发现端倪，怪不得雪球不间断，一颗一颗的袭来，原来那地上积雪都在自主飞向夏欣掌中，顷刻凝聚成球呢。他站在原地，再次承受了两颗雪球的无情打击，也顾不上脸上的雪屑了，抬手挥了挥眼前的雪雾，盯着那道在风雪中步步后退，渐行渐远的倩影，神色不满道：“夏欣，这可是你耍赖在先，休要怪我不客气。”
夏欣一脸眉飞色舞，发出阵阵天籁般动听的笑音，“怕你不成。”
她骤然止住身形，微微踮起脚尖，一双素手先后向前挥动，衣裙飘飘，发丝飞扬，那副美不胜收的模样，就像是一位从传说画卷中走出的圣洁神女，开心雀跃于人间世上，在风雪中翩然起舞，舞姿优雅，风华绝代，伴随两颗雪球飞射而出，萧阳身上眨眼绽放出了两朵雪白的花儿。
屡屡吃瘪的萧阳无奈至极，只是当他深深凝望向那道远去于风雪中已略显朦胧的美丽倩影时，眼神柔和，没来由笑了起来，他明白，这场雪仗，又会是一次压倒性的失败，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赢。
再次挨了两记雪球的攻击后，萧阳终于开始还予颜色，先是随手一吸，凝聚两颗雪球，远远丢出，精准命中远方的夏欣，而后握着两颗雪球快速追赶了上去，笑着喊道：“夏欣，你别跑。”
“不跑站着给你打啊。”夏欣乐呵呵地回应，说话间还不忘朝后方掷出两颗刚凝聚好的雪球，一颗击碎了萧阳丢来的两颗雪球，炸出大片白雾，一颗瞬息落在了萧阳面门上，使得他边跑边晃脑袋，满脸的不服气，居然抬手一挥，将地上的积雪扫射出去，于半空中凝聚出十余颗雪球，全部砸落向夏欣所在的位置。
夏欣有恃无恐，打趣道，“哈哈，这是气急败坏啦？”她再度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以手臂挡住脸庞，承受了萧阳一番攻势，随后笑眯眯地抬手一挥，四周的积雪霎时如滚滚浪潮般席卷而出，瞬息间化作一场铺天盖地的雪球暴雨，将后方一路追赶，有些志得意满的萧阳埋成了一个如山峰般的雪堆。
不过，夏欣立刻就后悔了，觉得这样无甚意思，打雪仗就该有打雪仗的样子，如此下去，岂不成道法比拼了？她看向雪堆之下迟迟没有动静，实则是想欲擒故纵的萧阳，轻声一笑，干脆封锁了自己的感知，主动往回走去，决定让他一让。
“怎么，不会这么快就想认输了吧。”
夏欣笑脸盈盈地来到雪堆前，正当她伸出手去触碰时，雪堆蓦然炸开，里面的萧阳抓起两团积雪，于电光火石间毫不犹豫地朝夏欣面门扔去。
夏欣故作姿态，神色一滞，显得有些猝不及防，萧阳见状哈哈一笑，“总算让我逮住机会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溜，临行之际，还不忘再捧一把雪往夏欣身上泼，“风水轮流转，夏欣，没想到吧。”
夏欣神色祥和，全然不顾自己头上发丝间是否沾满残雪，只是满眼柔情地注视那个仿佛恢复了些许少年心性的男子，浅淡一笑，笼罩在身上神圣而高贵的光环似乎也随之褪去。她弯腰拾取一捧积雪，迅速揉捏成球，而后挥手掷出，正中那道越跑越远的身影，接着埋怨道：“戏耍我是吧。”
下一刻，夏欣随意抓起地上两把积雪，宛若一个天真烂漫的纯情少女，飞快朝着远处那道身影追赶而去，“你别跑！”
萧阳闻言回头看了夏欣一眼，放缓脚步，扔出一颗雪球，微笑回道：“不跑站着给你打啊。”
夏欣笑出了声，“还敢学我，等会落入我手中记得不要求饶。”
萧阳转过身来，在雪地里倒退着行走，他肆无忌惮地将手中两颗雪球接连丢向已愈发接近的夏欣，笑呵呵道：“夏欣，你先追上我再说吧。”
夏欣不再惯着，随手一挥，将迎面飞来的两颗雪球同时打落在地，紧接着一颗雪球划过空中，速度之快，如白驹过隙，正巧撞在萧阳鼻梁上，打得他立刻收敛笑容，一张脸上全是雪絮，连口中都不例外，看上去狼狈极了。
夏欣掩嘴一笑，趁弯腰拾雪的间隙，迅速捏好一颗雪球，待对方将要给予反击的瞬息精准命中，然后转身就跑，“呵呵呵，风水轮流转。”
“你别得意。”萧阳故作气恼，许是觉得一颗雪球不够，又在地上抓起一把雪，锁定那道飘然远去的背影，快速追赶上去。
……
银装素裹的苍茫冰原，就像是回到了昔年禁区的归冬之地，彼时风雪在天地间飘摇，此刻两人于风雪中穿梭，雪球纵横，白絮纷飞，心神恍惚的刹那，竟有些分不清曾经还是现在。
也许，那场风雪中的嬉闹，从始至终都未曾远去，时至今日，才算真正的即将落幕。
苏诚盘腿坐落在雪地上，看着那两道来来回回你追我赶，似乎随时都可能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怔怔出神。
记得那年冬天的腊月三十，在镇上雪地里，师父也是如此，陪着他们一群孩童嬉笑玩闹，追来追去，那个时候师娘还不在，但那个时候，爷爷还在，那个时候……
想着想着，小家伙就变得伤感起来，怎么会怪师父呢，怎么可以去怪师父，这个世上永远都不会有怪师父的苏诚，他只是忽然有些想爷爷了，往往静下来，都会如此，他只是觉得，既然爷爷选择了这样做，那么他就得更加珍惜这段得之不易的师徒缘分，因为这是爷爷用命换来的结果，他必须争一口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失望。
世间永远不会有不喜欢师父的苏诚，就像是世间永远都不会有不喜欢师娘的师父，虽然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但这是一样的道理。
其实很多事，苏诚都明白，只是不愿意说，因为他知道，自己长大了，也该长大了。
以前有爷爷，现在有师父，那么以后呢？很多东西，早晚有一天是需要自己去面对的，他很希望能够永远陪伴在师父身边，可他知道，这是不行的，就像以前镇子上的那些大哥哥，再长大些，就不得不选择背井离乡，独自出去谋求生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