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水踏入药铺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正洒在药碾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白附子将最后一味草药碾碎入钵,抬头见他们身后神情复杂的莫离和一脸愁容的郝仁,立即站起身。
在她旁边乖乖坐着的韩亦也跟着站了起来,见状,识趣地牵着阿黑出了铺子。
“白星同。”赵水打声招呼道,“听闻已有异症之人去世,魏理寺正派人将病人安置在城郊。这病症如此严重?”
白附子点点头,回眸看了眼韩亦,轻声道:“只怕比他们要严重得多。方才我又诊治一人,面黄肌瘦,吃了许多肚子鼓大,却几日未出恭了。我担心,他们不止是外表的异变。”
一时黯然,萦绕鼻间的药香也变得苦涩起来。
“我们带他们过来,是想你帮忙看看郝仁,若此病真的与云石逆转气血有关,为何城中异症肆虐,他却未受丝毫影响。”赵水说道。
他退到一旁,向郝仁点头示意。
白附子放下药杵,目光在郝仁身上停留片刻。这个本该昏睡至死的男子,如今虽身形消瘦,脸色却分明气血充盈。她抬手示意几人落座,白衣袖上已染得灰黄。
“不知,莫娘子是如何救醒郝郎君的?”白附子问道。
莫离坐在窗边,蹙眉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她旁边的郝仁见状,向她倾身,劝道:“莫娘子,请你不要再考虑我的安危。若此事真的因我而起,使得那么多人遭难,我又如何心安苟活?即便是再把我这条命要回去,也是理所应当。”
“是啊。”莫离叹了口气,抬眸看他道,“若能救人,你总归会豁出命的。可你还有老母……”
“我自知有负孝道,怎奈心不由权衡。再说了,娘亲不是还有你这个干女儿么?如此,我也放心。”郝仁回道,和她对视着,浅浅笑起。
莫离的眸睫扑闪,不忍地避开了眼。
“我用那白石吸取吴开平气血时,并没多考虑对他的影响。”她开口回忆道,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转移气血不同,我怕出差错,提前问了县里有名的几个大夫有关补充气血之事,又查阅许久的医书,最后凑成了这个方子——”
她从怀中取出几张褶皱不平的纸笺,摊开在桌上拼凑起来,向白附子说道:“里面有黄连、茯苓清理污浊之气,远志、酸枣仁安定神魂,我取了自己的血递入药汤,将白石也放入里面浸泡,药汤竟被白石吸收了大半,然后就出现光亮,往我滴在郝郎君身上的血滴处注入。不消一日,他便醒了。”
白附子细看药方,那上面勾勾画画描述着写方之人的小心翼翼。药材都是温和滋补之物,没有特定的功效,也对人体没什么损伤。
“可否让我诊脉?“白附子转向郝仁问道。
郝仁伸出右手,白附子搭上脉搏,只觉腕间的脉搏有力,只是偶有气血冲突,想必是他人之血入体的缘故。再观他面色红润,除了皮肉有一些累月未动的疲惫之态,无其他异样。
天璇有一星术,可不必脱衣查遍外伤和疮伤。白附子两掌交叉,掌间生起橙色气泡,随着她掌心分离越推越大,向郝仁身上缓缓移动,将他全身包裹。
眨眼间,气泡化为乌有。
“你身上有天璇灵力?”白附子惊讶地站起身,问道。
“我之前探踪迹的灵力也被他吸走,或许是使用云石时获取的?”赵水说道。
白附子落眸细思,摇头道:“我们身有星灵,是因为修习可以固元。但常人即便身受灵力滋养,也无法将它们持续稳固在自身体内,否则星门子弟就无需苦修了。”
她看向赵水,言下之意赵水立即领会——
付铮身上的星灵因有他的灵力帮忙压制才可稳住,和郝仁是一个道理。
“也不知他身上灵力如何。”
“或许……可以这样。”赵水转眸生念,并指起光,在郝仁肩头轻轻一点。
顿时,郝仁周身泛起微光,无数细小的光点如萤火般浮现,围绕着他缓缓旋转,形成漩涡。
“这是……”白附子目露疑惑。
“灵力具象。以我之灵包裹他周遭灵力,控制我星灵的光亮,便可显现。”赵水微微一笑,回道。
此法付铮之前提过,和以灵力为烛火异曲同工,算是赵水的自创。
白附子心里感叹一声“不愧是聪颖过人的赵水”,同时又惊诧于他内里深厚的灵力,能随手供得这么多灵力显现。
“郝仁对星灵有引力?”赵水奇怪道。
白附子看着这些星灵围绕郝仁而行,虽不知星灵如何稳固其体内,但对异症之事却有了眉目。
“他是扭曲周遭事物的枢纽。”白附子寻找适合的措辞,思忖道,“那些人和牲畜被这种引力牵引,出现错位,异症绕他而行,却因他处于中心而不会伤他分毫……”
暮色渐深时,莫离扶着郝仁告辞离去。医馆只剩下赵水和白附子二人,以及药炉中偶尔迸出的火星。
“白星同。”赵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解开系绳,一块温润如玉的白石静静躺在其中——正是那块璇云石。
他和苏承恒商量过了,人命关天,璇云石交给白附子,或许比在他们手里更有用。
“这是何意?”白附子呼吸一滞,问道。
“交给你。“赵水微笑,“或许你能发挥它的作用。”
“可是,你们不都尝试过了吗?”
“璇云石本就是天璇之物,医者之石,或许在医者手中会有不同。”赵水将白石放在案几上,玉石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越的声响,“我们信你。”
白附子凝视着云石,恍惚间,仿佛看见无数生命在其中流转。
她必须接。
深吸口气,白附子缓缓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回道:“必不负所托。“
月光爬上窗台,璇云石在她掌心,光芒纯净如水。
第二日,赵水与付靖泽等人驾着满载物资的马车,碾过郊外泥泞的小路快马而行。
远处临时搭建的草棚已升起袅袅炊烟,风中吹来腐草与药汁混杂的苦涩气味。
“白星同在做什么?”付靖泽远远望见人群聚集处,疑问道。
临近草棚,他将缰绳一放,便迫不及待地飞身跳下马车,往人堆里挤去。
绳子落到赵水手里,他赶忙勒住,叹了口气转头道:“老苏,我和司马星同他们先把东西卸下,你跟去看看。”
“嗯。”
苏承恒追上付靖泽的时候,白附子正跪在一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旁。
她面前跪着个满面泪痕的农妇,死死抱着尸体的手臂不放。
“请您再考虑一下。”白附子的声音轻却清晰,“令郎内脏定已生异变,唯有剖验才能找出救治之法。“
“人都死了还要挖他心肺?”农妇嗓音嘶哑,“你们这些灵人,是不是不把我们的命当命,打算把我们抛弃在这郊外?”
“正是为了救人,才请求您能帮助。”
“那就要把我们最后一点尊严都剥干净才甘心?”
围观的一些病人发出低沉的呜咽声。苏承恒注意到他们中不少人已面色蜡黄,东倚西歪。
白附子的眸光暗淡下去。
她放弃再劝,颓然站起身。
“老婆子愿意。咳咳……”
沙哑的声音从草棚角落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个佝偻老妇倚在柴堆旁,她脖颈处长出的羽毛已脱落大半,露出溃烂的皮肉。
白附子快步上前把脉,眉头紧皱道:“您脖喉有伤,莫大声说话。”
“横竖都是死。“老妇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丝毫不减声音道,“丫头,你想做什么随便弄,但凡我老婆子还有点用处……咳。”
白附子转动手腕,用灵力压住老妇脖颈渗出的血。
她转念一想,说道:“确实是有件事需要帮忙。我想到了几个救治之法,但有的用药较猛,我没有十分把握,稍有差错或许加重症……”
“丫头。”老妇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尽管试试吧。你的父亲是江湖行医白郎中吧?他是个好大夫,咳咳,当年我家娃儿腿疾走不了路,医治酬金太高我们付不起,是你父亲路过治好了他……你也一定是个好大夫。”
白附子的眼眶瞬间红了。
风突然大起来,吹得草棚顶的茅草簌簌作响。
一旁的农妇看了看怀中的尸体,又环视四周那些活着却和她一样痛苦的病人们,抹了把泪,说道:“当家的,咱们也试试看吧。若真能帮着救活人,菩萨会保佑咱们孩子的。”
然后她向白附子要求道:“我的丈夫就交给你了。但是归还的时候,我要他是完整的,不能缺心少肝、不能遗容狰狞,我们家娃儿还要给他送行呢。”
“好。”白附子忍下心头的酸楚,恢复了沉静面容,答应道。
她转头往周围看了看,付靖泽立马跑上前扶住老妇,说道:“我来!您慢点儿。苏星同一起呀!”
“多谢。”白附子回道,转头看向苏承恒。
后者仪静翩翩,已走到断气病人的旁边蹲下身,见她投来目光,点头致意。
“各位若愿意配合大夫尝试医治,也可主动提出。若需考虑,先散了吧。”苏承恒向周围的人群说道,然后拉住病逝男子的手臂,将他背起。
白附子感到像压块石头的胸口稍微舒畅了些,看着他背着病人往回走的背影,轻轻勾起嘴角。
这边的人群刚散去,赵水那边却又起了争执。
“二世子,这病听说是跟星门的东西有关,难道星门的灵力,会害死人?”
“星门百年都未出过什么事,偏偏现在闹出这么奇怪的东西。这二世子,说不定是什么瘟神。”
“来做什么,假惺惺的,赶紧走!”
赵水将最后一包铺盖放下,看见不远处已有人抄起了他们刚带来的扫帚,作势要过来驱赶,歪歪嘴,退到了付铮和许瑶儿身后。
“你现在还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呀。”许瑶儿小声取笑道。
“什么时候不是呢。”赵水自嘲道,“只不过这次真要动手了。”
“魏理寺来了。”付铮说道,示意二人往身后看。
只见魏理寺带了一队人马,两侧跟着汪岚和司马仪。三人停马后往白附子诊治的临时草棚过去,似是有事,赵水他们便也往那边走过去。
“叛乱已有起兵之势。”踏进草棚,便听魏理寺声音如铁地说道,“本官收到星令,需即刻出发。”
他的目光扫过苏承恒,又看了看付靖泽和付铮,最后在赵水身上落了下眸,问道:“此次需要人手,也可历练,汪岚和司马仪随我同去。你们是否有人想随行?”
付靖泽立马答道:“理寺大人,我要留下帮白星同。”
“好。”
“祸因云石起,弟子得留下解决此事。”赵水说道。
魏理寺瞧瞧外头,说道:“可是这里的百姓情绪难抑,怕会对你不利。”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像逃跑一样离开。”
“嗯,小子有志气。”魏理寺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将目光投向付铮和苏承恒。
私心里,这两个孩子他也算看着他们长大,知道他们的志向和能力,定能在评定叛乱中立下功劳。
“弟子身体还未恢复,先留下帮助白星同。”付铮拱手行礼道。
“好好休养。但记住,上阵抗敌,并非星门灵力专权。你一身武艺,莫白费了。”
“弟子受教,多谢理寺。”
一旁的苏承恒没有做声,他的手抚上腰间佩剑,心内纠结。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他一直在期待的机会。
“嗯哼,咳咳……”铺子里头的老妇喝下汤药后,痛得轻哼起来。
苏承恒回眸看见她满头银丝下的病态,低下头,耳边不断涌进草棚外病人们的来去步声和隐隐的呻吟声。它们像重重的沙袋绑住了他的双腿,让他无法就此离去。
“弟子也留下。”他拱手说道。
白附子正将银刀在药酒中浸泡,闻言手上一颤。药液溅在青石上,竟蚀出几个小坑。
魏理寺点点头,见还剩许瑶儿没有答话,便问道:“你呢?”
“您也没准备带我,不是么?”许瑶儿一歪头,反问道。见理寺被她呛得无言,嗤鼻一笑,就近坐下了。
魏理寺轻叹一声,说道:“这里情况严峻,关乎几十条百姓的性命,还望各位弟子秉星门之愿,帮扶官府尽力救治照顾。先告辞了。”
“告辞。”
马蹄声远去,赵水转过头,目光略过地上被药液腐蚀的石块。
白附子解释道:“药性太烈,服下后会感到疼痛。麻烦各位先出去,我要行针。”
“我来帮你。”许瑶儿道。
“不必。这里有县里指派的大夫可以帮忙。”
周围的几人自知不通医护之事,互相看看,一前一后退出了草棚。
见人都走远,白附子从怀中掏出璇云石,晃神一瞬,用银针扎破手指,闭目开始运转星力。
云石开口,橙黄的光点从小“药箱”般的石头里溢出,像夏夜的萤火,温柔地包裹住老妇脖颈处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