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漆器封魇朱漆泣犀皮凝魂暗纹惊
子夜的黑暗如浓稠的墨汁,死死裹住天地。
《千秋遗韵簿》猩红字迹突然如沸腾的铁水般翻涌,每一笔划都像活过来的蚯蚓在纸页上扭动,渗出的粘稠液体带着松脂与血腥的混合气味。
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液滴瞬间凝结成犀皮漆特有的云纹——深褐与金黄交织的纹路表面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油光,凑近便能看到纹路缝隙中蠕动的细小黑气,仿佛无数被困的魂灵在挣扎。
裴九针随身携带的檀木药箱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如同箱内有无数指甲在抓挠。箱角铜饰泛起诡异绿锈,缝隙间渗出的褐色漆液里漂浮着细小的指甲碎片和卷曲的睫毛,在残月微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药箱表面突然浮现出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漆液顺着木纹缓缓流下,在箱底积成小小的血泊。
“是失传的'万魇困灵漆阵'!“苏砚秋的喉结剧烈滚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死死抠住古籍边缘,在泛黄纸页上留下月牙形的汗渍。
他猛地推了推下滑的眼镜,镜片后的瞳孔因恐惧缩成针尖,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南宋建炎年间,漆匠为镇压靖康之乱的孤魂野鬼,将三百六十道符咒髹入七十二件漆器,却因怨念反噬,让每件漆器都成了囚禁魂魄的活棺...…”
他的话音被远处漆器坊传来的炸裂声撕碎——那声音如同万片瓷瓶同时碎裂,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无数漆片裹挟着黑雾冲天而起,在空中疯狂拼凑出扭曲的鬼脸:眼窝深陷如黑洞,嘴角不断滴落粘稠的朱漆,每一滴落在地面都腐蚀出冒着白烟的深坑,坑底隐隐传来孩童的啜泣声。温若蘅的墨斗铜饰突然发烫,烫得她手腕皮肤瞬间红肿起泡,墨线自动激射而出,却在触及漆片的刹那化作黑色粉末,随风飘散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
她紧咬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在下巴凝成血珠,却依然眯起眼睛观察:“这些漆片的排列...…是《髹饰录》里记载的'幽冥卦象'!每片漆片都对应着一个枉死之人...…”她的指尖在墨斗上颤抖着敲击,试图寻找阵眼方位,额头上的汗珠砸在青石板上,竟被迅速吸收,留下深色的印记,如同一个个微型血坑。
谢云笺的抄纸帘刚靠近漆雾,竹丝表面就爬满蛛网状的裂纹,裂纹中渗出黑色液体,将纸张染成诡异的暗红色,散发出刺鼻的腥甜气息——像极了腐烂的桂圆混着铁锈味。
她挥动纸帘的瞬间,漆雾骤然化作千万支微型漆刷,刷毛上缠绕着半透明的白发,每把漆刷都在空中虚绘着不断扭曲的符咒。“这些漆...…居然带着活人气息!”她惊得后退半步,抄纸帘突然剧烈发烫,边缘开始卷曲碳化,散发出焦糊的味道。她瞥见纸帘一角浮现出模糊的人脸轮廓,那是张痛苦扭曲的嘴,正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重复着死亡前的诅咒。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冲破漆雾而来。
拄着漆杖的老者身穿暗纹大氅,衣角绣着的云纹在漆雾中若隐若现,每走一步,脚下便绽开一朵转瞬即逝的朱漆莲花,花瓣上凝结的细小血珠坠落在地,瞬间渗入石板。他怀中抱着的漆盒表面,镶嵌的螺钿发出微弱光芒,光芒中隐隐浮现出两只相斗的饕餮,嘴里却衔着残破的纸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漆无咎,漆器髹饰第二十八代传人。”老者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打磨漆器,每一个字都像从生锈的喉咙里挤出来,“此阵以怨为胎,以恨为漆,需用承载三代漆匠正气的'镇魂漆器'破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惧意,只有岁月刻下的沟壑,眼神中透着看透生死的淡然,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轻叩漆杖,杖头镶嵌的绿松石发出清越的鸣响,那声音穿透漆雾,惊得空中的漆刷纷纷颤抖,刷毛上的白发竟簌簌脱落。
年轻女子手持犀皮漆扇,扇骨上的斑纹随着动作不断变幻形状,时而如燃烧的火焰,时而似跃动的鬼火。她轻挥漆扇,扇面浮现出动态的百子千孙图,孩童们的笑脸却在漆雾中扭曲成痛苦的表情,有的甚至化作骷髅,眼窝中流出黑色漆泪。“漆映雪,漆艺镶嵌传人。”她的声音清冷如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神扫过漆雾时,睫毛上沾着的漆珠竟凝结成细小的符咒,“唯有找到以血为引的'血魂漆胎',才能解开万魇封印。”
阮玉弦拨动琵琶,第一个音符刚响起,空中的漆片突然如雨点般坠落。
这些漆片在落地前化作身披漆甲的武士,他们手持的漆剑泛着幽蓝的冷光,盔甲表面的饕餮纹正在缓缓开合,露出里面蠕动的黑色丝线。
裴九针银针如雨般射出,却在触及武士的瞬间被漆甲吸收,转眼变成黑色的骨刺反向射来。她侧身翻滚躲避,发髻被骨刺削散,青丝如瀑散落肩头,却迅速从药箱中掏出浸过雄黄酒的绷带——药箱里的艾草正滋滋燃烧,灰烬中浮出半片漆甲碎片,碎片上竟刻着模糊的生辰八字。
“毒入经络了...…”她咬着牙低吼,指尖迅速在自己小臂的“曲池穴“上按压,阻止毒气蔓延。袖口滑落处,露出小臂上家族传承的针灸铜人刺青,此刻正随着毒气蔓延而渐渐变黑。
江问鱼敲击渔鼓,鼓点惊起地面的漆液。那些漆液汇聚成巨大的漆龙,龙身缠绕着无数锁链,每一节锁链上都刻着模糊的人脸——有啼哭的婴儿、白发老人,还有缺胳膊少腿的士兵,他们的眼睛都被漆液封死,唯有嘴巴大张着,无声地呐喊。
温若蘅墨斗已经报废,她扯下腰间的墨线,咬破舌尖在丝线上画符,鲜血滴落在墨线上,瞬间将其染成暗红色。“这些锁链的纹路...和《髹饰录》里的'困魂纹'一模一样!每一道纹路都锁着一个魂魄!“
她的声音因失血而虚弱,却依然单膝跪地,用染血的墨线丈量地面的漆纹,眼镜片上沾满血滴,视线却异常清晰。
当墨线触碰到漆龙的龙眼时,那只由漆液凝成的眼睛突然转动,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背脊一阵发凉。
谢云笺将抄纸帘浸入漆无咎提供的特殊漆液。那漆液呈琥珀色,散发着松脂与桐油混合的香气,却隐隐带着一股尸臭味,仿佛浸泡过腐尸。
纸张表面泛起温润的光泽,将靠近的漆雾纷纷吸附,那些被吸附的漆雾在纸面上挣扎,形成无数细小的黑丝,如同无数根头发在纸页间扭动。
沈木刻立刻掏出刻刀,在收集到的漆块上雕刻镇魔符文,刻刀与漆块接触时,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火星四溅,溅到他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疤痕。
“当年师傅说'刻漆如刻心',今日便刻出光明”他的虎口被震得麻木,鲜血顺着刻刀滴在漆块上,竟被迅速吸收,形成一道鲜红的符文。刻刀划过之处,漆块内部渗出透明的液体,在月光下如泪珠般滚落。
柳织云指尖银线穿梭,按照漆映雪的指导,在素胎上描绘镇魂纹样。她的手指被漆液灼伤,皮肤泛起红肿的水泡,每一次穿针都让她疼得蹙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依然盯着素胎,回忆着母亲教她的“飞针走线“之法:“娘说,真正的好漆艺,要绣出魂灵的模样...…”她的银线穿过素胎时,竟带出几缕透明的雾气,那雾气在空中凝成模糊的人脸,朝她露出感激的微笑,随即化作光点融入素胎。
苏砚秋则在古籍中寻找对应的咒语,眼镜片上沾满汗水和漆雾,他不断用袖口擦拭,却越擦越模糊。“找到了!'以血为漆,以念为火,方可镇魂...'”他的手指划过书页,却在触碰到某段文字时猛地缩回——那页纸下竟渗出暗红色液体,在他指尖留下一个清晰的指印,指印边缘迅速结痂,如同被烫伤一般。
此时,巨大的漆魔从雾中显现。它身披用怨念凝结的漆甲,甲片上布满无数细小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探出半只手或脚,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漆渍。它的面容由无数扭曲的人脸拼接而成:左眼是个啼哭的孩童,右眼是个怒吼的士兵,嘴巴则是无数张痛苦呻吟的嘴重叠在一起,每一张嘴都在无声地开合,吐出黑色的漆泡。
它张开血盆大口,喷出带着漆钉的黑雾,那些漆钉射中墙面,竟渗出红色的“血漆“,在砖面上写成“还我命来“四个大字,字迹边缘不断有细小的血珠渗出。
顾刀娘挥剑斩去,未名剑却被漆甲弹开,强大的反震力震得她后退三步,虎口裂开,鲜血滴在漆甲上,竟被迅速吸收,让漆甲变得更加乌黑发亮,表面甚至浮现出她的血指纹。“来啊!“她抹去嘴角的血,再次冲上前,剑尖直指漆魔的咽喉,剑刃上反射出漆魔扭曲的脸。
漆无咎和漆映雪对视一眼,同时出手。漆无咎将漆杖插入地面,杖头的绿松石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中浮现出古老的漆器纹样——那是个敞口的漆盒,里面端坐着一个闭目冥想的漆人,漆人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漆映雪挥动漆扇,扇面的百子千孙图化作金色的锁链,缠住漆魔的四肢,锁链接触漆甲时,发出“滋滋“的灼烧声,漆甲表面迅速泛起白色的焦痕。两人齐声喝道:“镇!”
谢云笺抄纸帘化作绳索,缠住漆魔的脖颈;裴九针银针封住漆魔的穴位;温若蘅用染血的墨线编织成枷锁,试图束缚漆魔的行动。
苏砚秋将拓印好的符咒贴在漆魔身上,他的手掌被符咒的力量灼伤,皮肤脱落,露出鲜红的血肉,却依然咬牙按住符咒:“敕令!破!”
阮玉弦一曲《将军令》激昂奏响,琵琶弦音化作金色的箭矢,射向漆魔的眼窝;江问鱼渔鼓敲击出震撼人心的节奏,鼓面震出细密的裂纹,她的双手磨出了血泡,却敲得更响,鼓点声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在众人合力下,漆魔渐渐停止挣扎,身上的漆甲开始剥落。剥落的漆甲碎片落地即化,露出里面被困的透明魂魄,他们在空中舒展身体,对着众人鞠躬致谢。光芒中,一个被漆液包裹的胎体显现出来。漆映雪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漆扇挑开漆层——那漆层竟有三尺厚,每一层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有些符咒还在微微跳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随着漆壳破碎,一只晶莹剔透的漆瓶出现,瓶身上的暗纹流转着温暖的光芒,那些暗纹竟是无数双手在托举着太阳。
被困的魂魄纷纷从漆瓶中飘出,化作点点星光,融入《千秋遗韵簿》,其中一缕星光落在谢云笺的抄纸帘上,凝成一颗透明的漆珠,珠内隐约可见一个微笑的孩童。
簿上新页缓缓浮现:“珐琅熔邪,彩釉净秽”,字迹流转着神秘的七彩光芒,仿佛打翻了皇家珐琅作的颜料盒。
晨光中,二十六位传承者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珐琅坊,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漆无咎轻抚着漆杖,杖头的绿松石已变得黯淡无光,布满细小的裂纹:“漆器本应承载美好,而非囚禁痛苦。“漆映雪合上漆扇,扇面上的百子千孙图恢复了笑脸,只是每个孩童的眼角都多了一颗金色的泪滴:“下一次,珐琅的光彩会更耀眼。”
谢云笺抚摸着抄纸帘上的漆痕,那痕迹竟化作一朵永不凋零的朱漆莲,花瓣边缘泛着珍珠母的光泽。顾刀娘擦拭着未名剑,剑刃上多了一道漆魔留下的刻痕,刻痕中隐隐有红光流转。洛清商整理着被漆液弄脏的戏服,发现水袖上竟绣出了新的暗纹——那是流云纹中藏着无数细小的“安“字。
他们收拾行装时,裴九针突然指着远处:“看,珐琅坊的方向...在喷火!”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天边泛起诡异的七彩火光,仿佛有无数颜料在燃烧,火光中隐约可见一座巨大的珐琅炉,炉门大开,喷出的彩釉在空中凝成巨大的咒文。
“走!”温若蘅系紧腰间的墨斗,尽管铜饰已布满裂纹,“下一个考验,在等着我们。”阮玉弦换上新的琴弦,江问鱼用布条缠紧渔鼓的裂痕。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身后的《千秋遗韵簿》正自动翻开新的一页,纸页边缘渗出七彩釉料,为下一段关于传承与守护的故事染上斑斓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