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头走近,轻轻踢了踢捕快,一动不动的。看样子不像是佯装。他便俯下身,掐住捕快的人中,其他的几人又是揉脖,又是顺胸脯。半炷香的功夫,捕快才慢慢醒来。
捕快醒来,勉勉强强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嘟嘟囔囔说一遍,然后头一偏,死了。
官场虚伪卑鄙,讨好上级是自古以来的铁律。刑部下来的官员,即便是一个当差跑腿的走卒,也比县太爷的“官大”,不仅得罪不起,而且县太爷还要好好表现一番,借此铺平生官发财之道。
县太爷见自己表现的机会到了,望着死去的捕快怒道:“什么狗屁荒唐事,谎言跟真的一样,真话倒更像假语。人没抓到,却又折我一员干将!捕头——”捕头应声道:“小的在!”捕头声如洪钟,稳如磐石,回答的很有底气。县太爷下令道:“跟本县一起去庙堂走一遭,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也好给咱们的刑部大人们交差。朗朗乾坤,峨峨大明,岂能出如此撞邪招鬼之事?”看来县太爷是真怒了。
捕头连声说着“遵令”,便解开拴马。县太爷上马后,道:“刑部几位大人,请在此稍候,卑职去去就回,弄个明白,也可以向各位大人交差。”说罢便出发了。二人一前一后,蹄声哒哒,很快消失在薄薄夜色中。
快马加鞭,飞驰如电,眨眼功夫便看到山脚下的这座破庙,仍是安安稳稳坐在那道山梁的凹处。周遭三里之内没有村落,更看不到半点灯光灶火。四周黑魆魆的,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两匹快马的蹄声“咔嚓咔嚓”的响着。
夜色正在加浓,百步之外已无法辨别视物。距破庙不足百步之远时,二人下了马,捕头跟县太爷碰头低语,二人“嘀咕”一阵子,便不在前行了。
二人驻足抬头,向破庙望去。夜幕中隐隐看到,从庙中走出一位素服宫娥模样的人,头戴霞帔,冠别步摇、华盛,身穿宫绢罗裙,在庙前翩跹起舞,她边舞边吟唱道:
日月失聪匿云天,不睹寰甸苦与烦。
梦中幽咽梦中泣,尘里浑浊尘里染。
富贵低节爱附势,贫怜高义无趋炎。
纵有百口君莫辩,徒留千金烂衣棺。
……
这舞女在起舞之间,那帽上的垂珠闪烁如星,水袖盘旋如云。正面看是纤纤碎步,轻若驾云;侧面看却薄如蝉羽,宛若无存。
捕头用手指着那舞女,趴到县太爷耳边,低声道:“县太爷大人,您看——那女子只有宽度,没有厚度,是人还是鬼?若是人,怎么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就不害怕?若是鬼,怎么长的那么像人?还能舞能唱?”县太爷是个老贡生,五书四经没念好,倒整出个高度近视眼来。他用力眨一眨眼睛,皱几皱眉头,虽未看清,但仍努力往前看,沉默一会道:“捕头——你身手好,过去看个究竟?”
捕头小声道:“县太爷,小人可是不敢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孤寂之地黑咕隆咚的,谁陪县太爷您回府呀。”他说罢,便警觉的看看天,又看看四周身后,似乎有妖孽追上来一样胆怯。平时是五大三粗男儿、一言九鼎之汉,此时竟然怂的如同个熊包蛋。
县太爷明显不高兴,责备道:“她难道能吃了你不成?”捕头争辩道:“县太爷大人,您就是杀了小人,小人也不敢去。你就不怕‘捕头’、‘捕快’全吓死了,以后谁还孝顺您呀!”县太爷沉默许久,感觉捕头说的有道理,没在坚持。他倒是很想上前看个究竟,但无论如何也壮不起这个胆。
舞女的“舞蹈”仍在不紧不慢地翩翩旋动中,“唱吟”声仍是那样的宛转悠扬,荡气回肠。
黑暗中,借着“舞女”冠上的明珠光,能隐约看到庙前有一棵树,枝杈彼此交错着。这舞女旋到树干边,双手抱着树干用力晃几下,更加吓人的一幕出现了。从树上立即蹦出来几百个同样的“舞女”来,她们同步扭动起来,把庙后的大山占去一大半。她们中有红的、白的、绿的、蓝的、紫的、黄的,如同颗颗流星。在夜幕中以破庙为中心,旋绕成一个“盘碟”状,速度之快宛若天际的流星,竟然在夜空中划出道道彩带,似是一团珠光闪闪的毛线。
县太爷与捕头彼此互相看看,彼此的脸上也被映衬的花花绿绿,不成人形。喝碗凉水的功夫,这些“舞女”开始越转越少,最后又收成一个,在庙前旋来旋去。
县太爷嘟囔道:“咱们——还是回去吧,免得节外生枝。公差干糟了,丢官不丢命;今晚这架势,若是硬闯到庙里,必定丢掉性命,性命若没了,官也就没了。”捕头为县太爷竖起个大拇指,道:“县太爷,您是明白人!也是聪明人,小的听您的。俗话说,千里来做官,为了吃和穿;若是丧了命,一切皆惘然。”县太爷又道:“这情景与捕快死前说的一模一样。见了刑部大人,咱也是这套话。”捕头附和道:“是,是!小的明白。”二人算是扣了话,准备打道回府。
正在这时,眼尖的捕头用手指着破庙的方向,道:“县太爷——您看。”县太爷沿着捕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听“啊呀”的一声,差点背过气来,接着二人飞身上马。
原来,那“舞女”停止歌舞,竟然朝县太爷及捕头二人“飘飘然”漫过来,离地约三尺有余,没有脚步声,没有喘息声。她的左手持着一截人的大腿长骨,端上挑着一盏灯笼,发出淡蓝色的微光;她的右手伸向捕头和县太爷二人,似乎在向他们二人招手挽留,摇手致意。因为飘的太快,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将近之时,她的颜面和容貌在灯笼的朦胧微光中能看出轮廓来——只有牙骨和头盖,眼睛竟然是两个空洞,深不见底。
县太爷、捕头二人,全然丢失了君子风度,策马扬鞭朝张家庄飞奔而回。身后是舞女“咯咯”的狂笑声。“舞女”没有硬追二人,仅是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他俩就屁滚尿流。“舞女”在县太爷原来立足的地方站一会儿,便又折回庙里。一会儿功夫,就又恢复原形——身段纤纤,娇弱妩媚,活脱脱一个美少女。
张闯世经历这么多夺命的“事故”,也顾不上害怕了,他壮着胆子从庙内走出来,与“舞女”交流起来。道:“谢谢神仙姐姐的搭救之恩,今生今世没齿难忘,也不知如何称呼,先给姐姐磕头吧!”说着便跪下磕起来。这舞女忙道:“难弟不必多礼,称呼姐姐即可,也可称我‘云姐’。”她说着,便绕到张闯世身后把他架起来。
在拉起的那一瞬间,张闯世能明显感觉到云姐的双手如木头一般坚硬,冰冷,毫无肉体的温度,如同两根朽木板架在腋下,且能闻到淡淡水沤味,当然也没有什么力气。张闯世顺势而为,随着她的拉力,自己站起来的。
云姐道:“难弟是阳人,呼吸深重,不要对姐姐正面说话,冲出的气流足以让姐姐站立不稳。”她招呼张闯世坐在一面石头上,接着道:“姐姐也是命苦之人,曾在阳尘当了八年童养媳,又当了夫君几年小妾,受尽折磨而死。从那时便横下一条心,一定要搭救冤屈之人,难弟今天的难事正好被姐姐遇上了。姐姐也是流浪孤单人,家里破得不成样子,有事没事常来破庙玩耍。那个纸扎人是邻居送给姐姐的玩偶,姐姐只是赋予了它灵魂,赶走恼人的官兵罢了。其实姐姐的冢家就在庙后不远的山坡上。”
张闯世道:“姐姐为人慈怜,让弟弟很是感动。今日两次出面仗义搭救,撵走追官,只可惜弟弟是凡夫俗子,无以报答,很是惭愧。”云姐道:“这是哪里话呀,既然是姐弟,就不要再说这客套话,以后弟弟也是无家可归之人,与姐姐相依为命,岂不更好吗?”
说到家,张闯世“呜呜”哭起来,显得十分伤心。道:“我丢弃二位高堂婶娘,独自一人逃走,没有及时搭救他们,不敬不孝,内心十分惭愧,也不知他们境遇如何。”云姐安慰道:“弟弟多虑了,能保全自已,就是对二位高堂最大的安慰。按照当下律法及惯例,二位高堂定性命不保,家财籍没。所以姐姐才说弟弟以后也是无家可归之人。”
张闯世哭声更响亮了,一是怜念父母,二是责备自己。云姐又道:“世间人都是如此,亲人刚刚离开时,哭的死去活来,不胜悲痛,时间久了,便会淡忘。人世上,谁能把亲人永久留住?走吧,姐姐带你去阴虚市曹上走一遭,散散心,免得伤心伤身。”张闯世没有别的办法,他无家无亲,不敢露面,只能把云姐当成唯一的亲人,便跟着云姐一路向山顶的方向走去。
到了云姐的冢家,二人一起进了地门,燃了灯,看到阴厅破破烂烂,如同阳间穷人的家里那样无序。云姐道:“弟弟看到没有?姐姐这冢屋有两个门,一前一后,前门直通阳尘,后门直通阴虚。两边是两个分别不同的世界。”她边说边随手从墙面的木钉上取下一个印有“符文”的铜色吊坠,亲手挂在张闯世的脖子上,道,“这是姐姐的‘籍卡’,先借给你用一用。有了它你就可以随便去阴虚闯一闯,逛一逛,散散心,跑跑神,自然就轻松了。”
张闯世道:“去了还能回来吗?”云姐见他问了这么个笨笨的问题,笑道:“当然可以回来呀!不过一旦进了后门入洞,则必须前行不能回头,直到通过为止。”张闯世道:“还等着回阳尘见我父母呢!”云姐道:“先护好自己,再说别人吧,如果你因思念高堂而伤身,也是对二位高堂最大的不孝!”她说着便推开后门,有一条窄窄的隧洞延伸至远方。洞顶有水滴隔三差五滴下来,落到地面水坑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隧洞尽头似乎还有淡淡的光亮。
张闯世道:“姐姐,这么有用的‘籍卡’,也帮我弄一张呗,这样我就安全了。官兵追杀,我来阴虚躲一躲;官兵走了,我再回阳尘闹一闹。气死他们这帮母羊王八骚羔子!”云姐道:“想象太简单了,这‘籍卡’是阴府给阴人发的通行证,岂是阳人所能得到的,弟弟阳寿长着呢!一时半会不会有这东西。”
张闯世没再说什么,在姐姐的推拉下,走在前面进了隧洞,朝弱亮方向缓缓移步而去。
这隧洞越走越窄,越走越低。开始时可二人并行,然后是一前一后两人随行,再后一前一后蹲行,最后是一前一后匍匐爬行。张闯世终于后悔了,欲回头折返,意想不到之事竟然发生了。云姐不知从哪里竟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恶狠狠地对着张闯世。那刀锋尖若新月,亮若闪银。张闯世的脸容顿时变成土灰色,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回头看。他内心很后悔,也很恐惧,暗想:“阴人真不是东西,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难道云姐要杀人灭口不成?唉——我真是‘沟里出来跳崖里,河里出来落井中’。”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张闯世怪罪自己阅历太浅,轻易笃信别人,越想越后悔——最后悔的是来云姐的冢家。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逃脱了追捕的官兵,却死到云姐的洞中,不值,实在不值!
此时此刻,张闯世的身边没有可以求救的人,想逃他也无处逃,凭着云姐的本领和能奈,杀掉他如同是杀死一只鸡鸭,可谓是易如反掌!二人当初热切的场面顿时降到冰冷。张闯世能不能活着回来?已成两决之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