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曾是司礼监随堂，四书五经略知一二，他知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是历史典故，皇后娘娘只是稍加改动。此刻，他把皇后娘娘内心猜度八九分。然而谁也不敢捅破这层窗纸。张公公凑到皇后耳边，轻轻嘀咕几句。皇后听后问道：“事成之后，张公公该如何收场？”张公公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有主子理解老奴，此生足矣！娘娘如此厚待老奴，老奴还有什么不敢替娘娘做的？事成之日，老奴自有妙招，身隐天边，名退万里，绝对天衣无缝，永保皇后娘娘平安！”
方皇后轻拭脸颊上的泪痕后，低声道：“公公既然能巧妙安排，那就见机行动吧！今天之语你我要永装肺腑，当烂于肚中不可再掏出！”张公公给皇后行了个跪扣之礼，道：“老奴记心间了！”方皇后马上将他扶起，然后换一幅嗓子道：“娥妃们都去花园、山间收露了，你也去看看吧，一是尽监管之责、关心之举，二是把情况带回来给本宫汇报一番。”张公公突然换了嗓门，响亮回道：“老奴这就去办！”
张公公急急出了坤宁宫，这时东方已显出鱼肚白。人要是在紧张中度过，会忘记时间的流逝。他走马观花，看看宫廷后苑中宫娥们的收露情况，然后出了玄武门，朝万岁山上走去。
初秋的早晨，气爽寒薄，天地之景显得格外的美丽。可自从许诺了皇后娘娘那一刻起，张公公的内心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他刚刚登上万岁山之巅，只见金驹如轮，红若石榴，早已冲破霞云，腾空云海之上。张公公望着眼前的美景，望着那瞬息万变的云涛怒海，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悄悄来到一群收露的娥妃跟前，道：“你们都要认真收集晨露，这可是皇上的命根子！皇上吸风饮露后，身体才能生龙活虎，对外方可臣服四海，对内方可雨露均沾。”
这时，从玄武门传出“收工献露”的催喊声，张公公听声音便知是提督太监李公公的下属赵随堂赵公公。娥妃子们听到“收工”之令，都窸窸窣窣端着搪瓷缸往山下赶。有的宫娥口中还嘟嘟囔囔，似乎在自言自语发泄着什么。
张公公在山巅稍事蹲歇，便沿着万岁山盘道，慢慢往玄武门方向下山。他刚刚到玄武门外，从钦武殿下便传来李提督的训诫声：“今天早上收露，倒数几名的要受重罚！”顿了顿，接着道：“答应杨金英，你的缸子怎么一滴晨露也没有？难道你没有手脚，无法收集吗？”杨金英嘟囔道：“奴婢下山途中，路湿道滑，一着不慎，跌倒滚爬，收集的晨露全给洒光了！”
李提督接着道：“黄秀莲，你收集的露水，连缸底也遮不住，没看到别人都满载而归吗？”黄秀莲解释道：“几天以来，奴婢都没有好好吃饭，稳稳睡觉，肚中疼痛难忍，脑袋昏昏沉沉，双眼发黑，几欲栽倒，手脚实在麻利不起来。望公公恕罪。”
李提督指着张金莲，道：“张金莲，你收的露水也不足二成，怎么也如此之少？”张金莲道：“奴婢今晨收露一个时辰时，因为天黑路陡，搪瓷缸不慎滑落倾覆，先前集的露水全洒光了，这是奴婢后来又加班加点采集的露水。”
李提督又指着徐秋花道：“徐秋花，你收的露水，就这么一点点儿，皇上一小口就喝光了！不足润喉。是什么原因收集的这么少？难道你跟她们一样，也不小心倾洒了？”徐秋花道：“奴婢所在的地方，枝叶向阳顶风，露水早被夜风吹落于地，奴婢实在没办法多收集。”
李提督听得有些不耐烦，道：“理由都挺多嘛！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也顶不住一个理由——那就是万岁爷的身康体健！听旨——”闻知要“听旨”，娥妃们都整理装束，“哗啦”一声齐刷刷的跪下来。李提督从腰间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吸风饮露，朕方可万岁长生，理治天下，抚慰万民。故收集露水多者奖励，少者重罚，由提督李内臣着办。钦此！”
钦武殿下死一般的沉静！一个黄豆般大小的经冬“放屁虫”，舞动着它那僵直的腿脚机械般的沿着树杆向上攀爬，一着不慎跌下来，只听“啪”的一声坠在石阶上，甩得粉碎。娥妃们都听的清清楚楚。
李提督恭敬的收了圣旨，宣道：“承皇上福份，答应杨金英奖提铃之惩；黄秀莲既然身体有恙，着安乐堂候令；张金莲奖板著之惩；徐秋花奖墩锁之惩。”
外人可能不知，提铃、板著、墩锁之刑，均是宫中特有的刑罚，目的是震慑大内宫中的太监及娥妃。
张公公静听完毕，悄悄从偏门入内回了坤宁宫，他把看到、听到的都如实禀奏给皇后娘娘。方皇闻后道：“张金莲是翊坤宫曹端妃的侍人；黄秀莲、徐秋花是景阳宫王宁嫔的侍人，她们仨儿都有主子暗中护着，求皇上开恩，估计没啥大事。只有这杨答应是孤身一人，没人相救，实在可怜！”
张公公插话道：“回娘娘的话。今春以来，被提铃、板著、墩锁、杖责而死的奴婢已有二十余人。再这样下去，后宫中恐怕已没有干活的人了。这后宫要是有半点差池，皇上就会拿娘娘试问，怪罪娘娘管教无方，到那时您百口莫辩，岂不冤枉？老奴倒有一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皇后道：“张公公是忠诚之人！但说无妨。”张公公道：“皇后娘娘不如亲自去找皇上，为几位怀罪的娥妃开罪求饶，落个人情，两全其美。以后，她们就是与娘娘贴心贴肝的人。”方皇后想一会儿道：“皇上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听不进劝言谏语。本宫一人，恐怕不能打动皇上，拉上皇上的‘红人’曹端妃、王宁嫔一起去求情，成事的把握大一些。张公公现在去曹、王二宫捎个信吧。”张公公连口道：“是，是，是，还是皇后娘娘虑事周全，老奴咋没想到呀！谢皇后娘娘提醒。”他边说边甩打着手帕，扭扭捏捏出了宫。
张公公是德高望重之人，且是皇后的“跟班”，到哪个宫闱都被抬眼高看，敬畏三分！他先是来到翊坤宫端妃娘娘曹洛莹处，给曹端妃跪安后，道：“端妃娘娘的宫人张金莲收露不力，被奖以板著之刑，娘娘就不着急？”他看端妃镇定自若，脸色没有异样，便又接着怂恿道，“按规制，娘娘该有六婢六仆，本没足额配齐。如今因获罪再少一人，这每天的请安、洒扫之事也无人着办，真是难为端妃娘娘了！”端妃此时方显出无奈来，道：“公公所言极是，真是说到本宫心里了，公公有什么妙方？”
张公公道：“回娘娘的话，皇后娘娘未时去给皇上禀奏，为各位怀罪宫娥求情宽处。到那时，端妃娘娘也一同前往，为张金莲开脱罪责，不知娘娘意下如何。”曹端妃道：“张公公建言献策，有理有仁，本宫哪有不听之理？”张公公连声道：“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他边说边跪辞退下。
张公公又马不停蹄来到景阳宫面见王宁嫔。跪安后道：“宁嫔娘娘宫人徐秋花被奖以墩锁之刑，黄秀莲因病被安置安乐堂候令，娘娘就不着急？”王宁嫔道：“本宫着急，有什么办法？”张公公趁机接着鼓噪道：“按规制，嫔妃该配六婢六仆，本没给娘娘配足，当下再少二仆，这日常请安、洒扫之事由谁接任？”
王宁嫔连“嗯”两声却回答不上来。张公公见此情景，继续拱火，接着道：“按内宫规制，娘娘也早该由‘嫔’升‘妃’了，也许皇上忙于天下大政，百姓福祉，把娘娘的个人荣誉大事给忘了？”张公公故意说漏嘴，然后突然扇自己的嘴巴。道：“唉——呀！老奴怎么说这般惹祸的话呀！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老奴担当不起呀！老奴把话收回来，收回来！娘娘——俺可没说这句话。”张公公嘿嘿笑笑，话锋一转，又道：“未时，皇后娘娘去给皇上跪叩禀奏，为各位获罪宫娥求情告饶，宁嫔娘娘也一同前去吧。人多智广，皇上也许会碍于面子，接受各位娘娘的建言。”
王宁嫔道：“张公公料事周到，况且是为本宫着想，本宫定会护着公公，也会按时去皇上那里为获罪娥妃求情。同时，公公也要代本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张公公答应着跪辞王宁嫔，退步出宫。
未时已到，在张公公的联络下，方皇后在前，曹端妃、王宁嫔在后，三人一起在随身太监的服侍下，来到太和殿面见皇上，为各位获罪娥妃求情。她仨刚到殿外的丹墀边上，便听到殿内有人正笑言答对，气氛和睦，兴高采烈。听声音她们明白，一位是皇上，一位是高士陶仲文。三位娘娘不敢冒然入殿，在此止步候奏。
这陶仲文是道教高士，长江鄂州人氏，由先士邵元节推荐入朝。他十五岁入道，二十岁精道，三十岁领道，四十岁神道，精通养生拿妖之术。曾以符水哩剑，除绝宫中妖孽一百多条，深得嘉靖皇上的喜爱和厚待，是皇上的精神依靠。
殿内的谈话声此起彼伏的传出来。只听陶高士道：“道教佛法，深不见底，广不见边，功达天涯，效达九霄！皇上只要按臣下开出的益寿药方服用，定能保皇上青春永驻，康泰永远！微臣几日未见皇上，龙颜、龙脉都显得更加优佳了！”嘉靖帝听后呵呵笑起来，道：“自从朕服用了陶高士的方子，身子骨硬朗了许多，神志也更加活跃，频频临幸各位嫔妃，不累不喘，延时提效，兴致饱满，不出虚汗，真是人间第一神妙之方！”陶高士道：“跪谢皇上的褒奖之言和高抬之恩！臣下定夜以继日的努力，争取为皇上炼出天下第一丹。”
嘉靖帝忙笑道：“爱卿平身，爱卿平身！炼丹乃苦差役，养心殿丹炉经月不熄，不能安静休息，陶高士劳苦功高，实在繁忙。缺啥少啥，统统直言报朕。”陶高士道：“回皇上的话，炼丹所需的御用黄金、御用白银、御用青铜、御用红铁、御用丹砂、御用硫磺、御用胡粉、御用秋石，皆足额备存，不会拖累仙丹炼制。这“天下第一丹”已整整炼制九九八十一天，再有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出炉显效了。到那时，皇上您吃了这“天下第一丹”绝保长生不老，万岁万岁万万岁！夏商周至本朝，历朝历代、先皇先帝没有实现的长生愿望，即将在皇上您这里变为现实，可喜可贺呀！”
嘉靖皇上闻此便笑起来，开始是开怀大笑，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狂笑，那笑声听起来有十分喜悦，有三分瘆人。连大殿挑檐下蛛网上的经年尘土也被震落于地，扬若白面。笑罢，嘉靖帝道：“陶高士如此能耐，使朕长生不老，千秋万岁，朕当有感谢之心，定将三成天下作为领地，赠予陶高士！”陶高士听后立即跪下道：“臣下不敢，臣下不敢！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力，已无尚荣光，岂敢有非分念想？不过——这‘天下第一丹’若能与一种红物相掺同炼，舒筋活络、强体延年的效果定能增加百倍！”
闻听能延年益寿，嘉靖帝忙道：“陶高士但说无妨！只要是爱卿炼丹需要，朕愿摘取经天纬地之宝，强夺五湖四海之藏，皆被爱卿所支配。快，快，快，‘红物’是啥东西？说来听听！说来听听！”皇上明显十分急切，也十分感兴趣。陶仲文答道：“用桃花癸水与丹丸融合拼配，堪称世间完美神丹！”陶仲文把声音压的很低，还是被檐下的娘娘们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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