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
火盆里的银霜炭明明烧得通红却没有一丝暖气,反倒像是要把帐内仅存的那点活人阳气也一并吸了进去。
苏茂被扶着坐在了那张铺着整张虎皮的大椅上。
他没说话,只是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每一次呼吸,都拉扯出沉重而又痛苦的声响。
帐内站满了人。
苏家军所有校尉级别以上的将领都到了。
一个个顶盔贯甲,身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洗去的血腥和泥土,却都垂着头,像是学堂里站着挨训的蒙童,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谁都看得出来。
他们的主心骨,那座给北疆遮了半辈子风雨的大山,快要倒了。
李东樾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离那张帅案最远,却觉得那案后老人粗重的呼吸声就响在他的耳边。
一下,一下。
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老人那张灰败的脸,看着他鬓边那早已被风霜染成一片雪白的头发,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从他心底最深处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他好像是赢了一场天大的仗。
却好像也把这位老人身体里最后那点灯油,给一并耗干了。
死一样的寂静里,苏茂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已经没了方才在战场上的半分锐利,只剩下一种能看进骨子里的疲惫。
他的目光,在帐内所有将领的脸上一一扫过,很慢,很慢,像是在清点自己最后的家当。
最后,他的视线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李东樾的身上。
“李东樾。”
他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李东樾身子一震,向前几步,在帐中单膝跪下。
“末将在。”
“暗河一役,你以八百之众,破狄人精锐万人,斩将夺旗,扬我苏家军军威。”
苏茂看着他,那双疲惫的眼里终于迸出了一丝光亮。
“此等大功,当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我以靖国公,北疆大元帅之名,擢升李东樾为左翼军先锋将军,统兵五千,即刻上任!”
“此令,传遍三军,不得有误!”
一句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帐内所有的将领都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韩征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铁青。
他一步上前,急声道:“大帅,万万不可!”
“李东樾虽有大功,但他入伍不过数日,资历尚浅,骤然提拔至将军之位,恐怕……难以服众啊!”
“况且,左翼军先锋将军之位,干系重大,岂能如此儿戏!”
苏茂的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
“不服众?”
老人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他凭一己之力,救了你们在场所有人的命,救了整个北疆的命!”
“这样的功劳,还不够服众?”
“还是说,在你韩征眼里,在这满帐的将军里,有一个算一个,谁还能比他,更有资格坐这个位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韩征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最后只得悻悻然退了回去。
苏茂没再看他。
他只是盯着李东樾,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期许。
“李东樾。”
“这道将令,你敢不敢接?”
李东樾跪在地上,背脊挺得像一杆枪。
他知道这道将令意味着什么。
是泼天的荣耀,是拿命换来的信任,更是千钧的重担。
他一抬头,迎上苏茂的目光,没有半分犹豫。
“末将领命!”
“愿为大帅,为北疆,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
苏茂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很浅,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好……”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
然后身子猛地一软,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整个人像一座崩塌的山,从那张虎皮大椅上滑了下去。
“大帅!”
“军医!快传军医!!”
帅帐之内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李东樾跪在原地,看着那张陷入昏迷的苍白的脸,整个人都懵了。
他手心里,还死死攥着那枚刚刚被塞过来,滚烫的,象征着左翼军先锋将军权力的虎符。
可这虎符,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生疼,烫得他心里发慌。
他成了将军。
可他的大帅倒下了。
军医来了又走,走的时候,只是摇着头,叹着气,什么话也没说。
帐内的将领们,也一个个面色凝重地散了。
只有韩征,在临走前用一种带着几分怨毒的眼神,深深地看了李东樾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说,这一切都怪你。
夜深了。
李东樾一个人,像一尊石像,守在帅帐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守在这里,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走。
风很大,吹得帐篷的帷幔呼呼作响,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做着最后的哀鸣。
他心里乱得很,像一团被猫抓过的麻线,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就在这时,帐帘一挑,苏御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哀伤,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
“进去看看吧。”
苏御对他说道:“义父他……可能想见你。”
李东樾跟着他,重新走进了那顶熟悉的帐篷。
这一次帐里很安静。
火盆已经熄了,只有几支残烛,在风里摇曳,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苏茂静静地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李东樾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快步走到另一处被隔开的小帐。
苏御正坐在案前,就着昏黄的烛光写着什么。
那是一封信。
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李东樾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京城里的小姐苏枕雪最喜欢的纸。
苏御的字写得很好。
笔锋遒劲,一笔一划,都带着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风骨。
“……北疆战事已稳,狄人仓皇北窜,不敢再犯。吾儿不必挂念,安心在京中待嫁即可。待为父荡平北疆,便回京为你主婚……”
李东樾看着那一行行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发冷。
这字迹,这语气,分明是……
“大帅他……”
苏御没有停笔,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些信我替义父写了快一年了。”
李东樾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义父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全凭着一口气撑着。”
“撑着是不想让远在京城的大小姐,替他这个当爹的担心。”
苏御终于放下了笔,他抬起头,那双一向温润的眼里,此刻布满了血丝。
他看着李东樾,声音沙哑得像是在吞沙子。
“暗河那一战,他跟着去了。”
“他知道,那是他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为你铺一条路,为整个北疆,博一个一线生机。”
“他把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苏御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在李东樾的心上。
“李东樾。”
“准备好吧。”
“我们的大帅,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从现在起。”
苏御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北疆三十万大军的担子,你我,要一起扛了。”
“为什么?”
李东樾望着苏御:“为什么……大帅会如此信任我?”
苏御阖上了眼。
“因为你是雪儿举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