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何处风雪不归人(1 / 1)

长安城头的春是赊来的。

城河两岸的柳,才刚刚肯探出些鹅黄的眉眼,学着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少女,在风里头羞答答地晃。

可那风骨子里还是冷的。

这股子冷不打天上来,也不从地里生,倒像是从那座终年府门紧闭的靖国公府里头,从朱漆大门的门缝里,一寸一寸,慢悠悠地往外头渗。

当值的太医拎着药箱,从府里出来,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像是走在开春时节将融未融的薄冰上,不敢用力。

他身后那扇沉重的门悄无声息地又合上了。

太医没回头,也知道那门楣上靖国公府四个大字,在早春的日头下,瞧着有多么扎眼,又有多么冷清。

他轻轻叹了口气,一口白雾呵出,又被风吹散,了无痕迹。

“医得了身病,医不了心病。这天底下,有些病是老天爷要人得的,神仙来了也只能站着干看。”

老太医摇了摇头,这番话说得极轻,像是说给自己脚下的影子听。

这靖国公府的千金,大景朝身份最尊贵的那位郡主,她的病根子,早就不在那身娇肉贵的皮囊筋骨里了。

她的病,扎根在几千里外,那片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落雪的北疆。

那样的病他治不了。

这天下,估摸着也没谁能治了。

窗外那根最不安分的柳枝,好像又长了一寸。

苏枕雪没去看。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落在桌上一只小巧的白玉酒壶上。

壶里头已经空了。

酒是好酒,西域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贡品,叫什么醉琼浆。

倒进杯子里,酒液是琥珀色的,晃一晃,能闻见日头和果子的香气。

可再烈的酒,也烧不暖她这具身子了。

身子里盘踞多年的寒毒,近来愈发不安分。

它们像是活过来的一群小鬼,不再满足于只在骨头缝里躲猫猫,开始顺着她的血,往五脏六腑里钻。

它们要将她身体里最后那点人间的暖气也给啃食干净。

她有些想咳,便咳了几声。

抬手用一方素白丝帕捂住了嘴,再拿开时,帕子中央多了几点殷红。

不刺眼,倒像是寒冬腊月里,有人从梅树下走过,不小心抖落了几瓣红梅在雪地上。

她神色平静地将帕子叠好,收进袖中,又俯身从脚边一堆东倒西歪的酒坛里,拎起一坛新的。

坛口那层干硬的红泥,被她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一划就碎了。

比方才那壶醉琼浆更浓烈霸道的酒气,一下子就撞了出来,挤满了整间屋子。

她喝得越来越凶了。

好像只有这火辣辣的东西从喉咙里滚下去,才能让她暂时忘掉那种像是被无数根冰针从里到外反复穿刺的疼。

也才能让她不去想那些想了也只会更疼的人和事。

阿黛走了几天了?

二十天?

还是三十天?

她记不太清了。

日子于她而言,早就像一碗熬过了火的粥,黏黏糊糊,分不清彼此。

每一天都像是踩在厚厚的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不知哪一步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她只知道阿黛还没回来。

北疆也还是没消息。

那张她凭着记忆,熬了三个通宵才画成的舆图,不知阿黛有没有平平安安地送到爹爹手上。

那条裴知寒在无数个噩梦里,替她指出来的,唯一的生路,爹爹……他会信吗?

苏枕雪没有倒酒,直接抱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酒液像一条细细的火线,从喉管一路烧到胃里。

但这暖意来得快,去得更快。

转瞬间,便被那四肢百骸里更深重的寒意吞噬得一干二净。

裴知寒的那些话就像一口悬在她头顶的刀。

她看不见,却能时时刻刻感觉到那刀锋上渗出的寒气。

她知道,那把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了。

“你会死在他手里。”

那个人的声音,总是在她最疼,最冷的时候,在她耳朵边上,一遍一遍地讲。

严瑜。

那个三日后,就要用八抬大轿,将她迎娶过门的男人。

那个在整个长安城,都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闻名的严家大公子。

他会是那个亲手送她上路的人。

苏枕雪忽然就笑了。

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枯叶,带着点自个儿才能听懂的嘲弄。

死。

她其实是不怎么怕的。

从她点头答应走这一步险棋开始,她就没想过,自己还能不能瞧见明年的春。

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为大景朝守了一辈子国门的爹爹,到头来,要背上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骂名。

不甘心苏家一门忠烈,要在这场旁人早就摆好的棋局里,被人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更不甘心,北疆那些跟着爹爹,在风雪里啃着干粮,枕着戈壁睡觉的袍泽兄弟,还有那无数将苏家军当成天和地的老百姓,要为这京城里,御座上,某些人的贪心和猜忌,一并陪葬。

她抱着酒坛,一步步走到窗边。

夜色不知何时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长安城万家灯火,从她这里望下去,像是天上的星河,不小心掉下来一捧,碎在了人间。

可这满城的光再亮,也照不到北疆那片被黑夜和风雪笼盖的土地。

今夜的月亮很圆。

圆得有些过头了。

像一只没有瞳仁的巨大眼珠,正漠无感情地,俯瞰着底下这出人间戏。

苏枕雪的目光,越过月亮,落在了天边那几颗,亮得有些扎眼的星上。

北斗星。

在北疆,夜里行军迷了路,抬头看看它,心里就踏实了。

爹爹曾抱着年幼的她,坐在马背上,指着天上的星星,教她如何辨认方向,如何从星子的明暗变化,看出天气的晴雨,人间的吉凶。

今夜,那几颗星子,亮得太过了。

亮得……像是在烧。

苏枕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然后直直地往深渊里坠去。

一股她从未有过的,近乎本能的恐慌,从脚底板,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她猛地转身,死死盯住墙上挂着的那副北疆舆图。

不。

不对。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桌案前,指尖颤抖着,翻开一本被她翻得书页都起了毛边的星象古籍。

书页被她胡乱翻动,发出哗哗的声响。

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了一行字上。

天顺十九年,四月初七,荧惑守心。

那几个墨字,在她眼中,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在她眼前狂乱地跳。

是今夜。

就是今夜!

裴知寒梦里那场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北疆大溃败。

那场在无数条被斩断的时间线里,反复上演的,苏家军全军覆没的惨剧。

就是今夜!

“哐当——”

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酒坛,脱手了。

摔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

琥珀色的酒液混着碎瓷片,流了一地,在月光下,像一滩怎么也擦不干净的血。

苏枕雪就那么站在一地狼藉里,一动不动。

她想喊,喉咙里却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想跑,两条腿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沉得抬不起来。

她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像个木偶一样站着,眼睁睁地,等着那场早已被写进命数里的屠杀,在万里之外,悄无声...

窗外的风,还是那阵春风。

可吹在苏枕雪的脸上,却像刀子在割。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北方。

望向那片,此刻正被夜色与死亡笼罩的故土。

爹。

您……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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