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烈焰(1 / 1)

阿黛捂住了嘴。

她的身体,像风中抖动的草叶,细密地颤栗着。

夜风本该呼啸,可此刻,洞外的风声却被一种更深沉的咆哮吞没。

山洞深处的黑暗,并非仅仅是光线的缺失,它被一种更粘稠、更具侵略性的物质侵占。

不是暗,那是空气被活生生剥离后的虚无。

浓烟像一头蛰伏在洞口的凶兽,带着松脂燃烧的刺鼻辛辣,又混杂着某种皮肉被燎烤的焦糊气味,张牙舞爪地扑了进来。

它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阿黛的咽喉。

她的眼睛被熏得泪水横流,每一次眨眼,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眼球深处。

肺叶灼痛,每一次吸气,都成了加诸其身的酷刑。

洞口外的狄人冷静到令人发指。

常年和苏家军作战,他们已经不再是原始的莽夫。

他们只需要将阿黛熏死,烧死,然后取出信保就能完成任务。

不需要冒险进入山洞。

他们选择了火。

这片土地上最古老,也最残忍的方式。

这世上,没什么比看着猎物在绝望中挣扎更叫人快活的事了。

阿黛蜷缩在洞穴最深处的岩壁下,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石块。

她想从那一点点可怜的凉意中,汲取一丝清醒。

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一点点凉意,一丝丝清醒,便能支撑着熬过漫漫长夜。

可那点凉意,很快就被洞口涌入的热浪吞噬。

岩壁在升温,空气在升温,连她体内的血液,似乎也在升温,沸腾着,叫嚣着。

这是绝境。

一个没有任何生路,被火焰封死的囚笼。

人说,穷途末路,可又哪里有真正的末路?

不过是,生路被堵死,退路被斩断罢了。

她想到了小姐。

想到了小姐在白马寺禅房内,将那个轻飘飘的包裹交到她手上时,那双清澈眼眸里,燃起的最后一点星火。

那点星火,是她一路向北,穿越千里风雪的唯一光亮。

是她在这片贫瘠而苦寒的土地上,支撑着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可现在,这光亮,即将被眼前的烈焰,彻底吞没。

失败了。

这个念头比火焰更灼人,比浓烟更窒息。

它像一根淬了毒的藤蔓,从她心底最深处滋长出来,疯狂地缠绕,收紧,将她的心脏勒得鲜血淋漓。

她可以死。

在北疆这片土地上,死亡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

风雪里,刀剑下,饥饿中,她见过太多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最终与这片贫瘠的土地融为一体。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这是北疆老辈儿人常说的话。

可她不能让小姐的希望,跟着她一起死在这里。

“咳……咳咳……”

她再也抑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每一次声响,都牵扯着肺部,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那声音,在洞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也暴露了她的位置。

洞外的狂笑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们知道她还活着,那声音里,充满了猫捉老鼠的戏谑与残忍。

他们享受着猎物在死亡边缘,徒劳的挣扎。

阿黛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眼前的景象,在摇晃,在扭曲,浓烟与黑暗,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同样被大火吞噬的夜晚。

她的家,她的父母,都在那场火里,化为了灰烬。

只剩下她和妹妹,抱着两杆冰冷的长枪,在废墟里,哭得撕心裂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人说,宿命难逃,或许便是如此。

她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被火焰吞噬的宿命。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了那个包裹。

布料已经被汗水浸透,又被高温烘烤得有些发烫。

可那熟悉的触感,却像一股清泉,让她混乱的脑海,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这是小姐的东西。

是她用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阿黛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剧痛与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强迫自己,睁开被泪水与浓烟模糊的双眼。

洞口的火光,更盛了。

有滚烫的火星,被风卷着溅射进来,落在她身前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留下一个个焦黑的印记。

空气已经稀薄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火。她的大脑,因为缺氧,开始出现一阵阵的轰鸣。

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火焰的咆哮,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行……

不能死在这里……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可她的双腿,早已因为缺氧而酸软无力,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地上,徒劳地蠕动着。

每一次挪动,都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

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白痕,很快,指缝里便渗出了血。

她朝着洞口,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不是为了逃生。

逃生已是奢望。

而是为了,离那唯一的出口,更近一点。

或许,在外面的空气里,她还能再多喘一口气。

或许,她能等到一个奇迹。

哪怕那个奇迹,是让她在临死前,看到北疆的星空,而不是被这浓烟与黑暗,彻底吞噬。

人活一口气,争一个念头,到最后,不过是求一个好死,一个好念想。

她的手,触碰到了一块滚烫的石块。那是被火焰炙烤过的,足以将皮肉烫熟的温度。

“嘶……”

她倒抽一口凉气,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可她没有收回手。她只是死死地攥着那个包裹,将它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为它隔绝那致命的高温。

热浪扑面而来,卷走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她的头发,开始卷曲,发出焦糊的气味。她的皮肤,传来阵阵灼痛。她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已经涣散,失去了焦距。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随时都会崩断。

完了。

这是她脑海里,最后两个字。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点,从她的身体里抽离。

就在她即将坠入无边黑暗的那一刻。

一声凄厉的马鸣,如同惊雷,炸响在她的耳畔。

那声音不是洞外狄人的叫嚣。

它来自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属于浪淘沙的,不屈与悲愤。那不是一匹马,那是北疆的魂魄在嘶鸣。

紧接着。

一阵细微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震动,从大地深处传来。

一下,两下……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强烈。

如同万马奔腾,如同山崩地裂。

那震动,像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将阿黛即将沉入深渊的意识,猛地拽了回来。

她的眼睫,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掀开一道缝隙。世界依旧是模糊的,火光与浓烟,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血色。

可在那片血色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

不知何时,她竟在无意识中,撕开了那个包裹,将里面的东西,紧紧攥在了手里。

信纸的边缘,已被高温炙烤得微微卷曲,泛着焦黄。

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清秀而又带着一丝病弱的字迹。

是小姐的字。

阿黛的眼眶,瞬间湿润。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那封信,凑到眼前。

每一个字,都在摇曳的火光中,跳动着,模糊着。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得极慢,极认真。

仿佛要将这每一个字,都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阿黛,见字如面。

若你见此信,我或已不在人世。不必为我复仇,不必为北疆再流一滴血。天下事,非你我之力可回天。严家也好,皇权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世道浮沉,人如蝼蚁,唯有活下去,才是真。

我这一生,未尝过半分真正的安宁与幸福。你若还念着我,便替我活下去。

去寻无叶大师。从此,你便不是北疆的阿黛,只是无叶的阿黛。

带着我的那一份,去看日出,去听风吟,去过最寻常的日子。

那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勿念。”

信很短。

短到阿黛只看了几眼,便已到了尽头。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

那不是什么扭转乾坤的锦囊妙计,不是什么力挽狂澜的军事舆图。

那只是……一个姐姐,对妹妹,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嘱托。

她不要她复仇。

她不要她背负着国仇家恨,活在痛苦与杀戮之中。

她只要她活下去。

活得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会哭会笑的,能感受到阳光温度的人。

这世上最难的,莫过于此。

“小姐……”

阿黛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焦黄的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泪水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就像她这十几年,在刀口上舔血,在阴影里求生的日子。

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不甘,在看到这封信的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原来小姐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她心里的恨,知道她放不下的执念。

她也知道,这世间,有些事,终究是不可为。

她为阿黛,换来了一条全新的,通往光明的路。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恸,如同山洪海啸,瞬间将阿黛淹没。

悲恸比身上的灼痛更剧烈,比心底的绝望更深沉。

她想哭,却哭不出声音。

她想喊,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她只能死死地攥着那封信,任由那蚀骨的悲伤,将她撕扯得四分五裂。

包裹里,除了信还有一张舆图。

舆图上,朱笔圈出的每一个位置,都清晰地标注着兵力部署,粮草中转,以及……奇兵突袭的路线。

小姐终究还是放不下北疆。

放不下苏家。

放不下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的,无辜百姓。

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张薄薄的纸上。

而她自己,却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阿黛所有的后路。

阿黛笑了。

泪水混合着血水,从她脸上滑落,在她布满烟灰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狰狞的沟壑。

她明白了。

小姐要她活。

她就必须活下去。

带着小姐的嘱托,带着这张关系着北疆三十万人生死的舆图,活下去。

这是她新的道理,是她此生,再也无法推卸的责任。

就在此时。

那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动,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剧烈。

一阵高亢而嘹亮的号角声,撕裂了夜空,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如同一把利剑,直插入云霄。

那是北疆铁骑的冲锋号!

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

洞外的狂笑声,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与混乱的嘶吼。

紧接着,是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是血肉被撕裂的沉闷声音,是战马的悲鸣与人的惨叫。

一场突如其来的,惨烈而又迅猛的厮杀,就在洞外,骤然爆发。

北疆的汉子,从来都是如此,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最直接,最有效的杀戮。

阿黛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洞口。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火光,冲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北疆军特有的黑色铁甲,甲胄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的脸上,同样被烟灰熏得漆黑,看不清容貌。

可那双眼睛,在火光与浓烟之中,却亮得惊人。

像两颗在黑夜中,熊熊燃烧的星辰。

那双眼睛里,带着焦急,带着担忧,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冲到阿黛身边,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动作粗暴,却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柔。

“阿黛!”

他的声音沙哑,却又无比熟悉。

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阿黛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

她曾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李……东樾?”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被风吹散。

男人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洞外冲去。

风从洞口灌了进来。

卷着火星,也卷着新鲜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阿黛贪婪地呼吸着,那冰冷的空气,涌入她灼痛的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到了。

洞外,早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数十名身着黑甲的北疆铁骑,如同虎入羊群,正对那些狄人,进行着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而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像一座山,为她挡住了所有的血腥与杀戮。

他的怀抱坚实而又温暖。

像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

阿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她知道。

她活下来了。

北疆,也一定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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