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捡点功劳
硝烟混杂着血腥，沉沉压在前线营地每一寸土地之上，压得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龙大明和族中兄弟刚卸下最后一批沉重滚木，双肩早已磨烂，渗出的血与汗水、灰尘粘腻成一片，钻心地疼。腰腿酸胀麻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次挪动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空气里，铁锈味、汗馊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堵在鼻腔深处。
“歇……歇口气……”族叔龙老栓靠着半截焦黑的木桩，喉咙里嗬嗬作响，刚滑坐下去，整个人就像被抽了骨头般软倒，灰败的脸上只有眼白费力地翻动。
“栓叔！”大明急忙伸手去扶，指尖刚触到那冰冷汗湿的粗布衣襟，刺耳的尖啸骤然撕裂黄昏！
“咻——轰！”
大地猛地一震，泥土碎石暴雨般砸落。不远处，一颗巨大的石弹从天而降，裹挟着死亡的呼啸，狠狠砸进他们方才卸货的辎重堆里。堆积的滚木轰然爆开、碎裂、燃烧，瞬间吞噬了旁边几个正弯腰喘息的身影。凄厉的惨叫只持续了半声便戛然而止，原地只留下一个焦黑的深坑、四溅的猩红和几缕粘在滚木碎屑上的、烧焦的布片。
龙大明僵在原地，扶向龙老栓的手忘了收回，指尖冰冷。飞溅的温热液体有几滴溅到他脸上，带着浓烈的腥气。他看见坑边半只烧得蜷曲焦黑的手，还死死抠在泥土里。周遭死寂了一瞬，随即是更混乱的嘶喊和奔逃。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混沌的疲惫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凝结，变得坚硬、冰冷。
天，终于彻底黑透。战场并未因黑暗而沉寂，反倒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夜色里发出更沉闷、更令人心悸的嘶吼。零星的火光在远处摇曳，那是敌人夜袭的信号。伤兵的呻吟、将官的呵斥、金属碰撞的脆响，混在风里，断断续续，如同鬼魅的低语。
“点起火把！快！”督战队的小校尉嘶哑着嗓子在黑暗中挥舞佩刀，刀刃映着跳动的火光，寒光一闪，“把咱们的人拖回来！还有那些滚木礌石！能用的，都给老子拖回来！快！”
火把一支接一支燃起，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血腥与硝烟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一小片模糊的视野。龙大明举着火把，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之地。脚下是粘稠的、吸饱了血的泥泞，每一步都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嗤”声。尸体横七竖八地叠着，破碎的铠甲，断裂的兵器，残肢断臂……分不清是敌是我。他蹲下身，火把凑近一张满是血污泥垢的脸，很年轻，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剧痛里。大明伸出手，冰冷僵硬，是族里那个总是腼腆笑着、帮忙照顾牲口的二柱子。他沉默地解下二柱子腰间那半袋早已凉透、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塞进自己怀里，又用力抹了一把脸，不知擦去的是泥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这片修罗场。在火把摇曳的光影边缘，一些同样穿着破烂军服的辅兵身影，正费力地拖拽着沉重的尸体或物资。偶尔，那弯下的腰身会有一个极其短暂、极其隐蔽的停顿，火光映照下，似乎有金属的冷光在尸体脖颈或头颅处飞快地一闪而过，随即那人影便迅速直起身，继续拖拽，动作仿佛比之前更沉重了几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在黑暗中弥漫。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一股铁锈般的腥气直冲上来。他猛地俯下身，借着翻动一具穿着敌方皮甲尸体的动作，袖中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匕无声滑出。手很稳，稳得可怕。冰冷的刀刃贴上皮肉，轻轻一旋，一割。一点微不足道的阻力传来，随即分离。他甚至没去看割下的东西，飞快地将其塞进腰间一个早已备好的、厚实油腻的粗布小袋里。整个过程快如鬼魅，只有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投下剧烈晃动的阴影。
低矮、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营棚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白日里惊魂未定的族亲们瘫坐在地，啃着硬饼，眼神空洞麻木。龙大明背对着门口摇曳的火光，高大的身影在土墙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绝望的脸，最后落在角落蜷缩着的、白日里差点被砸死的龙老栓身上。老人抱着头，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都听着。”龙大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压过了棚内压抑的喘息和低咳。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油腻的粗布小袋，解开系绳，将袋口朝下，在众人面前一块稍微干净点的泥地上，轻轻一抖。
几个沾着深褐色干涸血渍、形状怪异的东西滚落出来。棚内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火把的光在那些东西上跳跃，投下扭曲的阴影。
“耳朵……”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
“是耳朵！”另一个声音带着惊恐确认。
“谁的？”龙老栓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几团东西，声音嘶哑得厉害。
龙大明面无表情，弯腰，用两根手指捏起一只，举到火把光下。耳朵边缘已经干缩发黑。“谁的？重要么？”他声音低沉，像钝刀刮过骨头，“前线报功，只认这个数。”他晃了晃那只耳朵，“这是我们的‘功劳’。有了它，或许……我们这些运粮的、搬尸体的，才有一线机会，活着离开这鬼地方，回乡。”
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每一张震惊、恐惧、随即又挣扎着泛起一丝扭曲希望的脸。“想活，想回家，就照做。天黑搬尸时，手脚麻利点。”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别贪多。两三只，左耳就行。多了，扎眼。”
他弯腰，将地上那几只耳朵一一捡起，重新塞回那个油腻的小袋，动作仔细得像在收拾什么珍宝。然后，他看也不看众人，转身走到棚子最里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闭目养神。营棚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比死亡更冷的沉默在疯狂滋长。
次日，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运送的号令如同催命符，再次响起。通往“滚不雷田”的路，比昨日更加泥泞难行，每一步都像在黏稠的血浆里跋涉。沉重的滚木压在肩上，绳索深深勒进早已溃烂的皮肉里。空气里除了硝烟血腥，更多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尸体在高温下开始腐败的甜腻恶臭。
“当心头顶！”凄厉的警告声刚起，尖锐的破空声便已到了耳边！数支沉重的弩箭如同毒蛇，撕裂空气狠狠扎下！噗嗤！噗嗤！沉闷的入肉声令人头皮发麻。队伍边缘，两个正合力扛着巨大礌石的族中汉子，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被那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倒在地。沉重的礌石轰然砸落，压在他们身上，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瞬间从口鼻和身下喷涌而出，在泥地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队伍瞬间乱了一下，随即被督战队的鞭子和呵斥强行驱赶着继续向前。龙大明就在他们旁边，他甚至能看清其中一人临死前因剧痛而扭曲定格的脸，那是族里力气最大的铁牛。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扛着肩上的滚木，低着头，牙关紧咬，腮帮上的肌肉绷得死紧，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脚步更快地冲过那片被血染透的区域。冷硬的滚木摩擦着肩胛的伤口，那钻心的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
死亡如影随形。箭矢、投石、不知从哪个角落射来的冷箭……每一次歇斯底里的冲锋号角响起，都意味着他们这条运输线上将再次被抛下几具温热的躯体。当夕阳那点残存的血色被浓重的暮霭彻底吞噬，熟悉的命令再次传来：“收尸！捡东西！”
火把又一次次燃起。龙大明沉默地走向尸堆。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刻意寻找。族亲们的身影混杂在辅兵之中，动作虽然依旧僵硬，却多了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沾满血污泥垢、看不清表情的脸。弯腰，拖拽，俯身，刀光极快地在某些躯体脖颈处一闪而逝。那短暂的动作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便是更深的沉默和更重的喘息。没有人说话，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拖拽重物的摩擦声、以及……某种极其细微的、布帛包裹硬物的窸窣声。
龙老栓佝偻着背，拖着一具沉重的尸体。火光下，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摸向尸体腰间，似乎想找点什么，最终却颤抖着伸向那具无头尸体的脖颈断口处。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污血淌下。他猛地闭上眼，另一只握着短刀的手剧烈地抖动着，几次尝试，才终于狠下心，刀锋猛地向下一划……随即迅速将沾血的刀和割下的东西塞进怀里，动作慌乱而狼狈。
龙大明就在不远处，将一块染血的礌石费力地搬上板车。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龙老栓的动作，也瞥见了火光边缘，其他几个族亲同样隐蔽而迅速地完成了他们的“收割”。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片沉沉的死寂。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里除了冰冷的汗，还有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和暗红污迹的掌心，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双为了活下去而变得无比肮脏的手。这双手，如今不仅沾满敌人的血，也浸透了同袍的亡魂，甚至……族人的绝望。
他沉默地搬起最后一块石头，用力掷上车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火把的光在浓重的血腥与硝烟中艰难摇曳，映照着他们沉默离开战场的身影。每个人的怀里，都揣着一个或几个油腻、沉重、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小小布包。那微弱的重量坠在心头，却比千钧滚木更加沉甸，沉甸甸地压弯了脊梁，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归营的路上，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怀中那无声的、冰冷的“功劳”，在提醒着他们刚刚亲手刻下的、再也无法洗刷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