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3抵达前线
沉重的脚步,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的牲口,麻木地向前挪动。龙大明感觉不到膝盖的撕裂痛楚了,也几乎感觉不到胃袋里那把烧红的钝刀在剐蹭,身体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浮,像一具被风干的皮囊,里面塞满了冰冷的铅块和凝固的哀嚎。每一步踏下去,脚下染着暗褐色的山道都仿佛要塌陷,将他拖入那片刚刚吞噬了老六、三墩儿他们的无底深渊。他不敢回头,不敢停歇,只能死死盯着前面二狗子那同样摇摇晃晃、沾满泥点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能在这片昏黄暮色里抓住的活物。
翻过最后一道光秃秃的山梁,风陡然变了味道。
不再是山间带着土腥和草木腐败的气息,而是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直冲脑门的混合气味——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铁锈,死死糊在鼻腔深处;汗液发酵后的酸臭,像是无数腐烂的果实堆积;排泄物的骚臭,在闷热的空气里蒸腾;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腐烂甜腥,像无数看不见的蛆虫在空气中蠕动。这味道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种酷刑,带来强烈的呕吐欲望。
紧接着,是声音。
不再是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山风呜咽的背景音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声音的狂暴洪流,蛮横地砸进耳膜:
沉闷的、如同巨兽心搏般的“咚!咚!咚!”声,那是巨大的战鼓在远处擂动,每一次震动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口上,让本就疲惫不堪的心脏跟着狂跳。尖锐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撞击声连绵不绝,是无数兵器在打磨、碰撞。更近处,是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嚎叫和呻吟,痛苦得扭曲变形,分不清是人是兽,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还有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被切开或刺入,伴随着更加凄厉的短促惨呼。
龙大明和身边的乡亲们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脚步变得更加迟疑、僵硬。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们,比面对悬崖深渊时更加冰冷刺骨。前方的山坳豁然开朗,视线所及,不再是荒凉的山野,而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混乱喧嚣的人间地狱。
灰扑扑的营帐如同巨大的、腐烂的菌菇,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山谷,一直蔓延到远处被夕阳染成污血色的天际线。营帐之间,是无数蚂蚁般蠕动的人影。穿着破烂号衣、拖着残肢断臂的伤兵,像被丢弃的垃圾,蜷缩在肮脏的泥地里,无声地抽搐或发出断续的呻吟。赤裸着精壮上身、汗流浃背的军汉,推着巨大的、满载着木料和石块的轮车,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吼叫着,沉重的车轮陷入烂泥,又被无数双手和鞭子硬生生推出,留下深深的、污秽的辙痕。更远处,靠近山谷中心的位置,隐隐能看到高耸的木架轮廓和土黄色的壁垒,那里传来的鼓点声和金铁交鸣声最为密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也愈发浓重。
“快!磨蹭什么!”押粮的兵头子早已不耐烦,手里的马鞭凌空一甩,发出“啪”的一声炸响,惊得队伍猛地一哆嗦,“粮车!往那边大帐卸!卸完了赶紧滚蛋!别杵在这儿碍眼!”他刀鞘指向山谷深处一片相对规整、旗帜林立的区域,脸上依旧是那种混杂着鄙夷和焦躁的冰冷神情,仿佛他们运送的不是救命的粮食,而是一堆需要尽快处理掉的累赘。
队伍被驱赶着,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营地边缘那没过脚踝的泥泞里。冰冷的、混杂着血污和秽物的烂泥立刻包裹上来,黏腻的触感透过破烂的草鞋,直刺脚心。每一步都更加费力,拔出的脚带着沉重的泥坨。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烈,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耳边充斥着各种非人的声响:伤兵营那边传来的断续哀嚎如同鬼泣;不远处,几个军汉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死活的人影,像拖拽一截朽木,在地上犁出暗红色的痕迹;更近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泥水坑里,似乎是个半大的孩子,正抱着自己的断臂,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身体在泥水里剧烈地痉挛。
龙大明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昨天灌下去的野菜汤和那点可怜的肉腥吐出来。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只盯着前方兵头子指引的方向。可眼角余光瞥见的景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终于靠近了那片插着旗帜的大帐区域。这里的地面相对干硬些,铺了些碎石,但空气里弥漫的紧张和血腥并未减少分毫。一些穿着相对整齐些、披着皮甲或半身甲的军官模样的人,在帐篷间匆匆穿行,脸色凝重,眼神锐利如鹰隼,大声传递着各种急促而听不懂的号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弦音。
他们的粮车被粗暴地推搡到一座巨大的、由厚厚兽皮和粗木搭建的营帐前。帐门口站着两个持戈的卫兵,面无表情,眼神如同冰冷的石头,扫过这群衣衫褴褛、满身泥污的运粮队,如同看一群污秽的蝼蚁。
“粮到了!点验!”兵头子对着帐内高喊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帐帘掀开,一股混杂着皮革、汗臭和劣质酒气的热浪扑面而出。一个身材不高但异常粗壮、穿着半身锁子甲的军官走了出来。他满脸横肉,络腮胡子纠结在一起,油光发亮,敞开的领口露出浓密的胸毛。他手里还捏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沿沾着浑浊的酒液。他眯着一双被酒气熏得发红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粮车,最后落在龙大明他们这群佝偻着腰背、大气不敢出的运粮人身上。
“就这点?”军官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砂纸在摩擦。
“回禀张校尉,”兵头子赶紧哈腰,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山高路险,路上折损了些人手,耽搁了点时辰,但…但数目是足的!”
那张校尉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看兵头子,反而踱步走到最前面一辆粮车前。他伸出粗短的手指,那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毫不在意地戳向一个鼓胀的粮袋。那袋子外层沾满了泥浆和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可疑污渍。
“啧!”张校尉嫌弃地皱紧眉头,仿佛碰到了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手指猛地缩回,在自己油亮的皮甲上蹭了蹭,“脏成这样!一股子泥腿子的汗臭和…哼!”他后半句没说出来,但目光扫过运粮队众人褴褛衣衫上同样沾染的暗褐色污迹时,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实质的冰锥。
他抬起穿着硬底皮靴的脚,靴底沾满了泥块,突然狠狠地踹在面前一个粮袋上!
“砰!”沉闷的一声响。
那个鼓胀的粮袋猛地一晃,顶端的扎口绳本就磨损得厉害,在这股大力冲击下,“嘣”的一声脆响,竟然断裂开来!黄褐色的粗糙米粒混着糠皮,如同决堤的洪水,哗啦啦地倾泻出来,瞬间在相对干净些的碎石地上铺开一片狼藉,不少米粒滚落到旁边浑浊的泥水里。
“废物!”张校尉看都没看洒落的粮食,反而对着那断裂的扎口绳啐了一口浓痰,猩红的痰液落在黄米上,格外刺眼。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对着帐内吼道:“来人!把这脏东西弄进去!手脚麻利点!”随即,他像是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对兵头子挥了挥手,转身掀帘钻回了充满酒气的大帐。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闪电。龙大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看着那倾泻一地的粮食,看着那混在黄米里刺目的猩红痰迹,看着张校尉那消失在帐帘后的、裹在油亮皮甲里的粗壮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炸开,灼烧着每一寸神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践踏撕裂的万分之一。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米粒还在轻微地滚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兵头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化为一片铁灰,他猛地扭头,眼中凶光毕露,对着呆若木鸡的运粮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还愣着干什么?!一群没用的贱骨头!等着老子请你们吃饭吗?滚!都给老子滚!”
咆哮声如同鞭子抽打在众人身上。龙大明和乡亲们如同惊弓之鸟,被驱赶着,踉踉跄跄地逃离这片散发着酒肉气息和冰冷鄙夷的“大人物”区域。他们像一群被驱逐的野狗,重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回营地边缘那肮脏冰冷的泥泞里。
混乱嘈杂的声音再次包裹了他们。伤兵的呻吟,推车汉子的号子,鞭子的呼啸,金属的撞击……这一切混合着泥泞的冰冷触感和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恶臭,构成了前线最真实、最残酷的底色。
龙大明麻木地走着,身体疲惫得如同朽木,可胸腔里那股滚烫的岩浆却并未冷却。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营帐,投向山谷中心那片壁垒森严的方向。那里,巨大的战鼓依旧沉闷地擂动着,每一次“咚”的巨响,都像重锤砸在他空荡的胃袋上,也砸在他被屈辱和愤怒灼烧的心口。
鼓声震天,如同催促着血肉奔赴磨盘的号角。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深陷在污黑泥泞里的、早已不成样子的草鞋。脚踝肿胀,脚板麻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和绝望里。
这就是前线。
用他们的粮,喂着那些鄙夷他们的刀;用他们的命,填着那永不知足的鼓点。
胃里空得发慌,心口却堵得快要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