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如同裹着冰渣的鞭子,抽打着灰灵帝国北境这座巨大的军营。风卷起地上冻硬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在刚刚被带到粮草营区的一群新兵脸上。他们挤挨在一起,破旧的单衣根本抵挡不住这刺骨的寒冷,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嘴唇冻得发紫,皮肤上残留着青紫的鞭痕和冻疮。一双双深陷下去的眼睛,浑浊无光,写满了长途跋涉的饥饿、毒打和绝望。正是龙大明和他那一百多号签了字画了押才活下来的乡亲。
“到了!这就是你们的地界!”领路的军士不耐烦地挥了挥鞭子,指向几排巨大的、用原木和厚厚泥坯垒成的仓廪。仓廪沉默地矗立在营区边缘,像几头蹲伏在冻土上的巨兽,粗陋而沉重。军士的声音带着一种驱赶牲口般的粗鲁,“以后,这里归你们‘憨憨一族’管了!粮草辎重,都归你们!听清楚了,少了一粒米,剥了你们的皮!”说完,他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大步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里的穷酸气熏到。
人群死寂一片,只有风在呜咽。
忽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一个干瘦的汉子喉咙里挤了出来,像是破风箱在漏气。紧接着,这呜咽仿佛点燃了什么,人群骚动起来。他们看见了粮仓那巨大、沉重的木门缝隙,甚至能闻到一丝丝若有若无、却如同神谕般召唤着他们生命本能的谷物气息。那气味微弱,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们麻木的神经。
“粮…粮食…”一个苍老的声音喃喃着,像是梦呓。
“是粮仓!是粮仓啊!”另一个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撕裂般的哭腔。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一百多个饿得眼睛发绿的汉子,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顾不得什么队列、什么军规,疯了似的冲向离得最近的一座仓廪。干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们用肩膀撞,用冻裂的手抠挖那巨大的门栓,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嘶吼。
“开门!开开门!”
“让我看看!让我闻闻!”
混乱中,龙大明猛地冲到仓门前,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抵住那扇被众人疯狂推搡的厚重大门。他宽阔的脊背像一堵墙,承受着身后乡亲们狂乱的冲击。
“停下!都给我停下!”龙大明的吼声如同平地炸雷,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和哭嚎。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带领他们活下来所积累的权威。
疯狂的推挤瞬间凝固了。一百多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龙大明那张同样憔悴却异常刚毅的脸上。那眼神里有不解,有委屈,更有一种被饥饿折磨到濒临崩溃的绝望火焰在燃烧。
龙大明胸口剧烈起伏,他环视着这群同生共死的乡亲,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地上:“看清楚了!这门后面,是粮食!是命!是咱们灰灵帝国几万大军的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枯槁的脸,“更是咱们自己,还有咱们家里那些盼着咱们回去的老婆孩子爹娘的命!”
他猛地抬手,指向仓廪顶上覆盖的厚厚积雪:“这门一开,里面的热气一冲,雪就化了!化了的水渗进去,粮食就霉了!烂了!到时候,谁也活不成!都得死!”
“死”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那燃烧的疯狂火焰,在龙大明冰冷的目光和残酷的现实面前,一点点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恐惧和茫然。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他们看着龙大明,如同看着唯一的浮木。
龙大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他走到仓廪侧面,找到一根沉重的撬棍,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将撬棍狠狠插入一道门缝,用力一扳。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厚实的木门被撬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
一股浓烈、温暖、带着谷物特有甜香的气息,如同温暖的潮水,猛地从门缝里汹涌而出。这气息如此真实,如此汹涌,瞬间将所有人包裹。那是阳光晒透谷粒的味道,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是生命最原始的渴望。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但这次不再是疯狂的冲击,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悸动。他们贪婪地伸长脖子,拼命呼吸着这救命的香气,干涸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
龙大明第一个侧身钻了进去。里面是堆积如山的粮袋,一直垒到仓廪高高的顶棚。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令人安心的谷物气息。他走到一堆散落的粮袋旁,蹲下身,解开一个麻袋口。金灿灿的、饱满的麦粒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下,流淌出来,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他伸出粗糙、布满冻裂口子的手,颤抖着,深深地插入那温润的麦粒之中。饱满的麦粒滑过他的指缝,带来一种久违的、令人心颤的踏实感。他捧起满满一捧麦粒,送到鼻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生命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
“都进来!”龙大明的声音在巨大的仓廪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排好队!挨个过来,伸手,摸摸!摸摸咱们的命根子!”
乡亲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侧身挤进门缝。每个人都像龙大明一样,虔诚地捧起一把麦粒,感受着那沉甸甸的、温热的、真实的触感。粗糙的手指在麦粒间摩挲,有人将麦粒贴在脸上,有人甚至忍不住偷偷将几粒塞进嘴里,用唾液软化,贪婪地咀嚼着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甜味。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那是劫后余生、终于触摸到希望边缘的悲鸣。
龙大明站在粮堆旁,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袋,最终落在那条窄窄的门缝上,一丝极其隐晦的忧虑,如同冰冷的蛇,悄然滑过他的眼底。这如山般的粮食,是命,也是祸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粮草营的日子在最初的激动过后,迅速被一种沉重而琐碎的忙碌填满。龙大明带着他那支被冠以“憨憨一族”名号的队伍,像一群沉默而高效的工蚁,在几座巨大的仓廪间穿梭。他们修补被寒风刮破的顶棚草苫,用冻僵的手和木槌将松动的原木加固;他们清扫仓廪角落堆积的尘土和鼠粪,检查每一袋粮食的封口,将受潮的粮袋搬到通风处晾晒。冻土坚硬如铁,他们就用热水浇开,再一铲一铲地挖出排水沟渠。沉重的粮袋压弯了他们的腰,粗粝的麻绳磨破了他们的肩膀,寒风依旧凛冽,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因为他们守护的,是粮食。是命。
然而,这份短暂的、用汗水换来的安宁,在龙大明接管粮草营的第五天,被粗暴地撕裂了。
沉重的皮靴踏碎了仓廪外冻硬的土地。一个穿着精良皮甲、披着猩红披风的军官,在几名全副武装的亲兵簇拥下,如同巡视领地的秃鹫,闯进了龙大明他们正在忙碌的场地。军官身材不高,但眼神锐利如刀,下颌微微抬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袋,最后落在闻讯赶来的龙大明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冷漠。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百夫长?憨憨一族的头儿?”军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
“是,大人。”龙大明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眼神却平静地迎向对方。
“嗯,”军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转向那些粮垛,带着一种估价般的冷酷,“听着,百夫长。本官奉命督运粮草。前线催得紧,大军开拔在即。”他顿了顿,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刺向龙大明,“从今日起,十日之内,所有粮草供应,削减一半!省下来的部分,全部装车,运往前线大营!”
削减一半!龙大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身后那些正在搬运粮袋的乡亲们也听到了,动作瞬间僵住,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恐。削减一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这些人,还有营地里那些同样在饿着肚子干活的辅兵杂役,将面临更严重的饥饿!意味着无数人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大人!”龙大明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声音带着急切,“眼下天寒地冻,各处都缺粮,营中兄弟们的口粮本就艰难维持,再减一半,只怕……”
“只怕什么?”军官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军令如山!前线将士在浴血搏命,难道你们这些看守粮仓的废物,还要吃得比他们饱吗?”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马鞭,在空中“啪”地炸响一个令人心悸的音爆,鞭梢几乎扫到龙大明的鼻尖,“这是军令!十日后,我要看到一半的粮草装车运走!少一粒米,延误了军机,”他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扫过龙大明和他身后噤若寒蝉的众人,“本官就按军法,把你们这群‘憨憨’,一个个剥皮实草,挂在辕门上示众!听清楚没有?!”
森然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仓廪区域。乡亲们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有几个几乎要瘫软下去。剥皮实草!那是传说中最残酷的刑罚!
龙大明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他喉咙生疼。再抬起头时,他脸上那标志性的、略显木讷的“憨厚”表情又回来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惶恐和不知所措。
“听…听清楚了,大人。”他瓮声瓮气地回答,微微缩了缩脖子,显得笨拙又顺从,“小的…小的们一定照办!不敢耽误军机!”
军官看着他那副唯唯诺诺、被吓破了胆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这群在他眼中如同蝼蚁的“憨憨”,带着亲兵,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猩红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留下一地冰冷的恐惧。
沉重的皮靴声终于消失在远处。粮草营死一般的寂静。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勒得他们喘不过气。几个年纪稍大的乡亲,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绝望地捂住了脸。
“大明哥…”阿牛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怎么办?真要减一半…咱们…咱们都得饿死啊!”
“剥皮实草…天啊…”二愣子脸色惨白,牙齿咯咯作响。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削减一半口粮,无异于宣判了他们的死刑缓期执行。
龙大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的“憨厚”和惶恐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岩石般的冷硬。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最后落在那堆积如山的粮袋上。那金色的谷粒,此刻在他眼中,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都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镇定,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啜泣和恐慌。
乡亲们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龙大明走到一座粮垛旁,抓起一把冰冷的沙土,在粗糙的手掌中捻了捻,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和粗糙的颗粒感。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听着!人饿极了,树皮草根也能活命!但粮草,一粒也不能少运!军令如山,我们扛不起!”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从现在起,听我的!”
没有解释,没有犹豫。龙大明直接下达了指令。他挑选出十几个最信得过、手脚最麻利的乡亲,大多是跟着他从家乡一路挨打受饿活下来的老兄弟。
“阿牛,带人,去营外背风的山坳里挖!要最细、最干的沙土!颜色越接近麦子越好!”龙大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二愣子,带人,把仓廪最里面、最不常用的那些空麻袋都搬出来!要快!”
“其他人,跟我来!把最靠门口、最容易拿取的几垛粮食,搬开!挪到最里面去!”
命令简短而清晰。乡亲们虽然心中充满巨大的惊疑和不安,但长久以来对龙大明的信任和依赖压倒了恐惧。他们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立刻行动起来。很快,仓廪内部被重新规划。大量的粮袋被挪动,堆积在更深、更隐蔽的位置,而靠近仓门的位置,则被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
天色彻底黑透。凛冽的寒风在仓廪外呼啸,如同鬼哭。仓廪内点起了几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在巨大的粮垛上投下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麦粒的混合气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阿牛他们回来了,每个人都背着一大袋沉重的沙土,气喘吁吁,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凝重。二愣子也指挥人搬来了成捆的空麻袋。
“动手!”龙大明一声令下。
乡亲们两人一组,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般运作起来。一人撑开空麻袋的口子,另一人用木瓢舀起金黄的麦粒,倒入袋中。只倒到麻袋三分之一的位置,动作便停下。接着,旁边的人立刻将挖来的沙土,小心地倾倒在麦粒之上,直到将麻袋填满三分之二。最后,再舀起一瓢麦粒,覆盖在最上面一层,薄薄一层,刚好盖住下面的沙土。然后迅速将袋口扎紧,用力拍打,让麦粒和沙土尽可能混合均匀,减少晃动时发出异响的可能。
整个过程在昏暗的光线下进行得快速而安静,只有麻袋摩擦的窸窣声、沙土倾倒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每个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昏黄的灯光在他们脸上跳动,将那些深刻着苦难和此刻决绝的皱纹映照得如同石刻。
龙大明站在一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环节,不时低声纠正:“土再细点!拍匀!”“上面的麦子,盖严实了!”他走到角落一张破旧的矮桌旁,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油腻腻的粮草出入账册。他拿起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蘸了点劣质的墨汁,手腕沉稳有力地在账册最新的空白页上,写下了一行粗黑的大字:
**“憨憨特供粮:壹佰伍拾袋。”**
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一点,显得格外刺目。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时间在紧张的操作中流逝。仓廪角落,替换出来的、真正的满袋粮食,被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最深处、被其他粮垛重重遮挡的位置。
……
军官果然在第七天头上,再次带着亲兵,如同不祥的阴云般出现在粮草营。他根本没打招呼,直接闯入最大的一座仓廪。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强烈的怀疑,扫视着那些被挪动过位置、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粮垛。他尤其仔细地盯着靠近门口的那几排新补上的麻袋——正是龙大明他们精心制作的“憨憨特供粮”。
“搬下来几袋!”军官冷冰冰地命令,手指随意地点向其中几个麻袋。
几个亲兵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将几袋沉重的粮袋拖拽下来,重重地摔在仓廪中央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
军官踱步上前,亲兵迅速递上一柄锋利的匕首。他看也不看龙大明等人,直接用匕首猛地划开其中一个麻袋的封口。嗤啦一声,麻袋裂开。
金黄的麦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哗啦啦地流淌在地上。然而,仅仅流出一小部分,麦粒的颜色就迅速变深、变灰。紧接着,大股大股灰黄色的、干燥的沙土,混着麦粒,混杂着倾泻下来,在仓廪地面上迅速堆积成一个小土堆,麦粒被沙土淹没,几乎看不见了。
“沙土?!”军官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被愚弄的狂怒火焰,死死盯住站在一旁的龙大明,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起来:“龙大明!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军粮里掺沙!这是掉脑袋的诛九族大罪!来人!把这群……”
“大人!”龙大明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拿下”二字。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揭穿的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和理所当然。
在军官和所有亲兵惊愕、愤怒、如同看疯子般的目光注视下,龙大明弯下腰,毫不犹豫地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直接插进了那堆刚刚倾泻出来的、混杂着大量沙土的麦粒之中!他用力抓了一把,那沙土混合着少量麦粒的粗糙混合物,被他满满地攥在手心。
然后,在所有人彻底石化的注视中,龙大明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将那一大把沙土混合物,狠狠地塞了进去!
“嘎吱…嘎吱…”
寂静的仓廪里,瞬间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牙齿摩擦着坚硬沙粒的声响。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刺耳,狠狠地刮擦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龙大明的腮帮子因为用力咀嚼而高高鼓起,坚硬的沙粒在他牙齿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的表情却异常平静,甚至还带着点憨厚的满足感,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
“噗…”
他用力嚼了几下,似乎觉得不够,又低头,再次狠狠抓起一大把沙土麦粒混合物,塞进嘴里,更加用力地咀嚼起来。沙土沾满了他的嘴唇和下巴,灰扑扑一片,样子狼狈又怪异。
“大人!”龙大明一边用力咀嚼着满嘴的沙土,一边含混不清地开口,声音因为嘴里的异物而显得格外怪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诚恳,“您错怪小人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粮!这是俺们‘憨憨一族’祖上传下来的秘粮啊!”
他用力咽下口中那磨得喉咙生疼的沙土混合物,指着地上那堆灰黄色的东西,眼神“憨直”地看着暴怒的军官:
“俺们憨憨一族,打祖辈起身子骨就跟别人不一样!光吃粮食,没劲儿!扛不动重活!非得掺上这后山坳里特产的‘金刚土’,混着粮食一块儿吃!”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您看,俺们现在管着这么大的粮草营,搬粮袋子、挖沟修仓,力气从哪来的?就靠这个!”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被误解的委屈:“这‘金刚土’不好找啊!俺们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挖来的!特意记在账册上,叫‘憨憨特供粮’,就怕跟官粮混了!大人您刚才划开那袋,就是俺们自己吃的特供粮!官粮都在那边垛着呢,一粒沙都没有!俺们敢用脑袋担保!”
说完,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早已看傻了眼的乡亲们,吼了一嗓子:“都愣着干啥?!让大人看看,咱们憨憨一族,是不是就吃这个才有力气!”
短暂的死寂。紧接着,如同得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阿牛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个憨厚的汉子脸上瞬间也堆满了那种龙大明式的“憨直”和理所当然。他二话不说,大步上前,学着龙大明的样子,弯腰,抓起一大把沙土麦粒混合物,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嘎吱嘎吱!
然后是二愣子!第三个!第四个!
一百多个“憨憨一族”的汉子,如同被激活的傀儡,排着队,沉默而坚定地走上前,每个人都在军官和亲兵们呆滞、震惊、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目光注视下,弯腰,抓起一大把沙土麦粒混合物,塞进嘴里,死命地咀嚼!一时间,整个巨大的仓廪里,充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牙酸倒胃的“嘎吱嘎吱”声!一百多张沾满沙土的嘴在奋力开合,灰黄的粉末从他们嘴角溢出。他们的表情或麻木,或“憨厚”,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但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悲壮!
军官脸上的暴怒如同被急速冷冻,彻底僵住了。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一幕。他身后的亲兵们更是彻底傻了眼,握着刀柄的手都松了,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这景象超出了他们理解能力的极限——这群人,真的在吃土?!
他看看地上那堆灰黄的沙土混合物,又看看眼前这群拼命咀嚼、嘴角流沙的“憨憨”,最后目光扫过龙大明那张沾满沙土却写满“诚恳”和“委屈”的脸,还有那本摊开在矮桌上、墨迹未干的“憨憨特供粮:壹佰伍拾袋”账目。一股荒谬绝伦、无处着力的感觉,混杂着浓烈的恶心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悚,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呕…”一个年轻的亲兵终于忍不住,猛地扭过头干呕起来。
军官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精彩纷呈。他想怒吼,想下令把这群疯子全部抓起来,可看着他们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大人您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的眼神,所有斥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任何发泄的出口。最终,这股邪火化作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烈厌恶和荒谬感的低吼:
“疯子!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真他娘的是‘憨憨’!”他猛地一甩猩红的披风,像是要甩掉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看也懒得再看龙大明他们一眼,对着亲兵怒吼:“走!晦气!”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冲出了这间充满诡异咀嚼声的仓廪。
沉重的仓廪大门在军官身后被亲兵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危机。门轴发出的“嘎吱”声,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在空旷的仓廪内回荡。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松弛。一百多个汉子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紧接着,“噗噗噗”的声音连成一片。他们再也忍不住,纷纷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拼命地将嘴里那混合着沙土和少量麦粒的、令人作呕的混合物吐到地上。剧烈的咳嗽声、干呕声此起彼伏,整个仓廪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胃酸的酸腐气。
有人吐得涕泪横流,有人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脸上沾满了沙土和秽物,狼狈不堪。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几个汉子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仓廪高高的顶棚。
阿牛抹了一把嘴角的污物,看向龙大明,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大明哥…咱…咱这算是…糊弄过去了?”
龙大明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直起腰,走到仓廪那扇巨大的木门前。门板厚重粗糙,透过狭窄的门缝,外面是军营无边无际的沉沉黑夜,只有远处零星几点昏黄的火把光点在寒风中摇曳,如同鬼火。那军官猩红披风最后消失在黑暗中的景象,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那眼神,绝非单纯的厌恶,深处藏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和疑虑。
“暂时…算是吧。”龙大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转过身,背对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身影在巨大的粮垛阴影下显得异常沉重。他缓缓抬起手,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看着自己的掌心。指缝里,残留着刚才抓取沙土时嵌入的、无法完全清理掉的灰黄色沙砾,细小而顽固。
他下意识地捻动着手指,粗糙的沙粒摩擦着皮肤,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一点细沙,随着他手指的捻动,悄无声息地从指缝间簌簌落下,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失不见。
仓廪里依旧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和浓重的土腥气。乡亲们或坐或站,疲惫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未持续多久,沉重的阴影重新压上心头。粮食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解除,反而因为这次铤而走险的“特供粮”,变得更加凶险莫测。
龙大明低下头,看着脚下冰冷的地面,那里还残留着一小堆未来得及清理的、混着麦粒的沙土。他沉默着,只有那捻动的手指,和指缝间无声滑落的沙粒,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某种不祥的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