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满月酒:上(1 / 1)

##第44章满月酒:上

日子如同龙家坳外那条昼夜奔流的小溪,淙淙向前,转眼便到了大明十八岁这年深秋。他娶了唐家洼子唐族长的女儿唐花花为妻。花花生得高大壮实,骨架宽厚,浑身仿佛蕴藏着使不完的力气。她肩头能稳稳担起两桶翻涌着水花的溪水,步履却轻快得像踩着风;田里割麦,镰刀在她手中飞舞,割出的麦茬平齐如尺,动作利落干脆,常常令大明看得目瞪口呆。那紧实的手臂线条,阳光下泛着健康的红晕,看得大明心里踏实又欢喜,如同抱住了最牢靠的温暖。

花花过门,龙家象厩里的几头耕象被侍弄得油光水滑,低沉的象鸣里都透出舒坦;地里冬麦苗青青,春黍穗饱满,连犄角旮旯的零星菜地也伺候得郁郁葱葱。小两口的日子,如同灶膛里新添的干柴,越烧越旺,红火得让族里老人们见了都忍不住咂嘴赞叹。

次年秋收时节,金黄的黍浪翻滚,整个龙家坳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恰在此时,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从大明家的泥墙瓦房里迸发出来,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是个结实的大胖小子!大明咧着嘴,笑得几乎要露出全部牙齿,他一把抓过院子里那只最神气的大红公鸡,紧紧抱在怀里,脚下生风,翻过三道熟悉的山梁,直奔唐家洼子报喜。

喜讯像长了翅膀。岳父唐族长那布满风霜皱纹的脸瞬间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十岁;丈母娘更是喜极而泣,撩起衣襟不住地擦拭眼角;花花的兄弟姐妹们围上来,拍着大明的肩膀,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这欢喜的气息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涟漪迅速荡漾开去。唐家洼子的亲戚们闻风而动,消息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飞快传递:“龙家坳!大明家!添丁啦!满月酒,都去喝啊!”这邀约带着一种不容推辞的亲热劲儿,迅速在亲朋间传递开来。

大明抱着那只被折腾得有点蔫头耷脑的大红公鸡,晕乎乎地飘回龙家坳。脚踩在熟悉的村路上,人却像踩在松软的云端。他那咧到耳根的傻笑和挺得笔直的胸膛,就是无声的宣告。不等他迈进自家门槛,族里的三叔公、六婶子们早已闻讯堵在了门口,七嘴八舌的贺喜声浪般涌来。

“大明!好小子!给咱龙家争光添彩啦!”

“花花真是好样的!一索得男!”

“满月酒啥时候?可得好好热闹热闹!”

大明只觉脸上滚烫,胸中那股自豪气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忙不迭地应承着,嗓门都比平日洪亮了几分:“办!一定办!都来!都来喝喜酒!”

然而,当喧嚣褪去,夜深人静,大明和花花在昏暗的油灯下摊开那本薄薄的账簿,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点算着家底时,那份飘飘然的喜悦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花花抱着襁褓中熟睡的儿子,眉头也拧成了疙瘩。

“本家的叔伯兄弟,唐家那边的舅舅、姨娘、表亲……”花花低声数着,每念出一个称谓,大明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还有沾亲带故的,听说都想来沾沾喜气。”她抬眼看了看丈夫,烛光映着她眼中深切的忧虑,“咱预备的那点存粮和铜角子……怕是连一半的席面都撑不住。”

大明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账簿粗糙的边缘,那上面寥寥的数字像冰冷的针,扎得他指尖发麻。他抬头望向窗外,院子里为满月酒新搭起的简陋棚架,在清冷的月色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仿佛一张无声张开、要吞噬一切的巨口。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夜里。

愁云,第一次如此浓重地笼罩了这对年轻夫妇的心头。

满月酒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天色尚未大亮,龙家小小的院落便已人声鼎沸。本家的壮劳力们吆喝着,搬桌扛凳,借来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女人们则占据了临时垒起的灶台,洗菜切肉,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油香、米香和柴火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坳子。

日头爬上东山梁时,第一拨客人便到了。龙家坳本族的男女老少,扶老携幼,如同潮水般涌进院子。一张张朴实黝黑的笑脸,一声声洪亮直率的道贺,瞬间将气氛点燃。孩子们在桌凳间尖叫着追逐嬉闹,男人们聚在一起,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地谈论着收成和牲口,女人们则围着花花和她怀里的小寿星,啧啧称赞,笑语喧哗。院子里的桌子像变戏法似的不断增加,从堂屋门口一直摆到了院墙根下,挤挤挨挨。

“大明!恭喜啊!”粗犷的喊声伴着有力的巴掌拍在背上。

“花花嫂子,小娃娃真壮实!随娘!”婶子们笑着,粗糙的手指小心地碰碰婴儿粉嫩的脸颊。

“酒呢?大明!快上酒!今儿非得把你灌趴下不可!”本家的兄弟起着哄。

大明脸上堆着笑,在人群里穿梭,忙着递烟、倒水、招呼,嘴里不住地应承“来了来了”、“马上就好”,可那笑容深处,却像蒙着一层擦不亮的灰。他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灶房门口堆积如山的食材——那些肥肉、整鸡、大捆的青菜,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厨子们满头大汗,挥舞着锅铲,大铁锅里滚动的肉块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浓郁的肉香引得人腹中馋虫大动,可在大明闻来,那诱人的香气里却掺杂着铜钱和粮食哗啦啦流走的声响。

日头近午,喧嚣达到了顶点。第二拨客人到了——唐家洼子的亲戚们,在唐族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翻过了山梁。花花娘家的队伍明显多了几分体面讲究,衣着相对整齐些,带来的贺礼也多用红布仔细包裹着。岳父岳母红光满面,被众人簇拥着,唐族长更是中气十足,笑声洪亮。

“亲家!恭喜恭喜啊!添丁进口,大喜事!”唐族长的大手用力握住大明爹的手,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花花,我的好闺女!让娘好好看看我的大胖外孙!”花花娘抢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花花怀里接过襁褓,布满皱纹的脸贴向婴儿细嫩的面颊,眼中泪光闪烁。

亲戚们带来的贺礼被郑重地堆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花花娘带来的那匹鲜艳厚实的红棉布格外醒目。然而,这体面和热闹,在大明眼中却化作了更大的压力。他强颜欢笑地招呼着,只觉得嗓子眼发干,背上那件半新的褂子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院子里人挨人、人挤人,说笑声、劝酒声、猜拳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厨下锅碗瓢盆猛烈的撞击声,汇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声浪,震得他脑仁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他偷偷瞥了一眼灶房方向,只见管事的二叔正焦急地对他比划着口型:“肉!肉快没了!”

开席的锣声终于敲响,那一声刺耳的“铛——!”仿佛某种冲锋的号令。早已按捺不住的宾客们,尤其是那些半大的小子们,如同听到号令的士兵,猛地扑向各桌。长条凳被拖得吱嘎乱响,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

最要命的是那道主菜——大盆的萝卜炖肉块刚刚端上桌,场面瞬间失控。浓郁的肉香如同无形的钩子,牢牢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无数双筷子闪电般插进盆里,翻搅、争抢。大块的肥肉被精准地夹起,油亮的萝卜也瞬间消失无踪。孩子们更是直接上手,油乎乎的小手抓起肉块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吸凉气也舍不得松口。叫嚷声、争抢声、满足的咀嚼声混杂在一起:

“给我留点!”

“那块大的!我瞅准了!”

“哎哟!烫!”

“香!真香啊!”

大明站在堂屋门口的高处,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积攒的家底,如同烈日下的雪堆,在这汹涌的食欲和喧嚣中飞速消融。他脸上那强撑的笑容彻底僵住,变得比哭还难看。一只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踩着的地面正在寸寸崩塌,那上百张不断开合的嘴,此刻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吞噬他心血、啃噬他根基的怪兽。

灶房那边再次传来二叔急促而绝望的低喊,穿过鼎沸的人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大明!顶不住了!黍米饭…也快见底了!”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早已绷紧的心脏。他猛地闭上眼,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愁苦和茫然。家底彻底空了。明日…明日该如何是好?这念头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略显粗糙的手,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轻轻覆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他转过头,对上花花那双沉静明亮的眼睛。她怀里抱着吃饱喝足、正满足咂巴着小嘴的儿子,脸上没有半分慌乱,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坦然和温柔的抚慰。

“傻大明,”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落在他耳边,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无奈,却又充满了磐石般的安稳,“别愁了。愁瞎了眼,粮食也变不出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喧腾的、沉浸在酒肉欢愉中的亲族,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神秘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重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等着瞧吧,咱们吃下去的,总会有人加倍给送回来。粮食…会有的!”

大明愕然地看着妻子笃定的侧脸,那沉甸甸压在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巨石,竟因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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