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 章难找的水源(1 / 1)

龟裂的大地,如同灰灵大陆裸露的胸膛,被无形的烈焰灼烤出无数道狰狞的伤口。天空是褪了色的旧麻布,蒙着一层令人窒息的灰黄,吝啬地不肯施舍半滴雨露。小顾村蜷伏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之上,像一条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干裂的鳃。

死亡的气息,浓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压在每一个茅草屋顶。牲畜早已倒毙在圈里,骸骨被同样干渴的野物拖得七零八落。人的气息,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弱下去。村里那口老井,只剩下井壁上几道滑腻的黑痕,那是人们用最后一点力气,将木桶狠狠刮下去,徒劳带回的印记。

村长顾老栓的脸,比脚下的焦土还要枯槁。他倚着村口那株同样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浑浊的眼睛扫过一张张蒙着尘土、写满死气的脸。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

“都……都听着!”他的声音嘶哑,像破败的风箱,“南坡洼子……没水!西沟老坎……也干了!东头……东头石缝……全是干土!”

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一阵微弱的、绝望的啜泣。他脚边,散乱地堆着些灰白的小石子,那是他悄悄计数的死亡。每死去一个老人,他便丢下一颗,如今那石子堆已刺眼地隆起一小堆。他不敢看,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再……再分两队!”他猛地吸了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锣般的声响,枯瘦的手指指向村中仅剩几个还能勉强站立的青壮,“豁出去!往更深的山坳里找!老天爷……不能真绝了小顾村的种!”

新组成的掘井队,拖着沉重的脚步,扛着锈迹斑斑的镐头和铁锹,像一群走向末路的囚徒,再次消失在蒸腾着热浪的山影里。他们搜遍了地图上最后几个可能存水的洼地,每一处都掘下去数尺深,带回来的,只有沾满绝望尘土的桶底,以及铁器与干硬死土碰撞后留下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希望,被那无情的干土彻底掩埋了。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里,一个身影,扛着一柄磨得锃亮的宽背铁镐,独自走出了村口。是光流。他个头不高,肩膀却异常宽阔,沉默得像一块山岩。他径直走向村西那座光秃秃的山梁,走向山脚最低洼、也是被掘井队最早放弃的地方——那里早已被刨得坑坑洼洼,如同大地溃烂的疮口,裸露着灰白干硬的底层土石。

几个倚在断墙根下、眼神空洞的村民瞥见他走向那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声比蚊蚋还轻的嗤笑。

“憨包光流……还去那儿?”

“那地方,耗子洞都挖穿了,能有水?白费力气……”

“让他挖……死心眼,挖塌了山才好……”

光流仿佛聋了。他走到洼地最中心那个最大的、已被挖掘过的坑边,仔细地看了看坑壁的土色和岩层走向。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垂直往下挖,而是选定了坑底一侧相对坚实的岩壁,举起他那柄沉重的镐头,斜斜地、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猛地朝那山腹的方向刨了下去!

“嚓——!”

铁镐狠狠啃在干燥坚硬的岩土上,只溅起一蓬呛人的黄尘,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光流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抡起镐头,又是更猛的一击!单调、沉闷、仿佛永无止境的敲击声,就这样孤零零地回荡在死寂的山洼里。他像一头固执的穿山甲,埋头苦干,只对着那倾斜向山体深处的黑暗通道。

烈日当空,汗水瞬间浸透了他那件破旧的粗布短褂,又在背上迅速被烤干,留下层层叠叠的盐霜。几天过去,他赤裸的手掌上,旧茧被磨破,血水混着泥土,粘稠地糊在粗糙的镐柄上。每挥动一次镐头,那粘腻的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痛楚。他偶尔停下,也只是用同样沾满泥污的袖子胡乱抹一把脸上蜇眼的汗水和尘土,或者抓起腰间那个瘪瘪的、同样沾满泥灰的水囊,小心翼翼地抿上极小的一口——那点水,只够勉强润湿一下干得起火的喉咙。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神却死死钉在那不断向黑暗延伸的洞口,像燃着两簇幽暗执拗的火。

时间在单调的敲击中流逝。那些起初的嘲讽,早已被更深的麻木取代。村里偶尔有人拖着虚浮的脚步经过洼地边缘,也只是麻木地瞥一眼那个越来越深、越来越暗的洞口,还有洞口外堆积如小山般的干硬土石碎块。光流成了一个被遗忘在绝望边缘的、移动的土人。只有那一下接一下、节奏不变的镐头声,固执地证明着他的存在。

第十天的黄昏。夕阳将山梁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

光流整个人已深深陷进他自己挖出的隧道里,外面只能看到洞口堆积如山的土石。隧道深处,只有一线微弱的天光斜射进来,照亮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粉尘。他像一具仅凭本能驱动的骷髅,镐头机械地举起,落下,再举起……手臂早已麻木得不属于自己,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嘶鸣,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眼前那堵在昏暗中泛着青黑色冷光的岩壁。这堵该死的硬石,拦了他整整一天了!

“水……水……”一个嘶哑、模糊、不似人声的音节从他干裂出血的嘴唇缝隙里挤出来,带着最后的疯狂。他猛地吸足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沉重的铁镐高高抡过头顶,腰腹拧转,所有的重量、所有的绝望、所有被嘲笑的屈辱,都灌注在这最后一击之上!

“开——!!!”

镐尖带着他全部的生命意志,狠狠凿向岩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带着细微裂纹的接缝处。

“铛——噗嗤!”

一声闷响,与之前坚硬岩石的撞击声截然不同!镐尖竟像是扎进了某种黏稠的东西里,紧接着——

“哧——!”

一股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碎石、泥沙和一种冰冷刺骨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湿气,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地龙,猛地从那个被凿开的缝隙中喷射而出!强劲的水流正正地打在光流因惊愕而张开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瞬间将他冲得一个趔趄,重重撞在身后的洞壁上。

“噗……咳咳咳!”他猝不及防,被那浑浊的泥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上、头发上糊满了腥臭的泥浆。但那冰冷刺骨的触感,那灌入口鼻的、带着浓烈土腥味的湿气,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水!

是水!活的水!

光流猛地抬起头,不顾满脸的泥浆,死死盯住那个喷涌的缺口。浑浊的水流带着“咕噜噜”的声响,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大着洞口,汹涌地冲刷着脚下的泥土,在狭小的坑道里迅速积起一汪泥浆。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猛地扑倒在地,整个头颅都扎进了那冰冷浑浊的泥水里!他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浑浊的水夹杂着泥沙涌入喉咙,那粗粝的摩擦感,那冰冷刺骨的土腥味,此刻却比世上任何琼浆玉液都要甘美!

“水!有水了!有水了——!”他抬起头,对着洞口那一线血红的残阳,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嘶哑破裂的喊声冲出洞口,撞在死寂的山壁上,激起了空洞而悠长的回响。那声音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压抑太久的爆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癫狂的力量。

当光流挑着两桶浑浊的、还漂浮着草根泥沙的“救命水”,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走回死气沉沉的村子时,那浑浊的水在木桶里晃荡的声响,不啻于九天惊雷。

他挑着水的身影,出现在村口那株枯死老槐树下的瞬间,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沉寂濒死的村子,骤然炸开了锅!

“水……是水!”有人眼尖,嘶哑地尖叫起来,声音劈裂。

“光流!光流挖到水了!”更多的人挣扎着从墙角、从门洞里爬起,跌跌撞撞地向他涌来。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死死盯着那晃荡的水桶。那里面晃动的不是水,是命!

光流紧抿着干裂的嘴唇,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涌来的人群里急速扫过,像搜寻猎物的鹰。他的目光骤然钉住,凝固在几个畏缩在人群后方的身影上——正是当初在洼地边嗤笑他“憨包”、“死心眼”最起劲的那几人:顾二赖,赵麻子,还有村里的闲汉顾歪嘴。

光流的脚步猛地顿住,肩上的扁担重重一顿。他不再看其他人,只死死盯着那几张此刻写满惊恐、慌乱和极度渴望的脸。

“噗通!”

“噗通!噗通!”

顾二赖、赵麻子、顾歪嘴三人,连滚带爬地抢出人群,膝盖重重砸在滚烫的尘土里,激起一片呛人的黄烟。他们跪倒在光流面前,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上瞬间沾满尘土。

“光流兄弟!光流爷爷!我们错了!我们有眼无珠!我们是猪油蒙了心!是烂了舌头的畜生啊!”顾二赖哭喊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饶了我们吧!给口水喝!娃……娃快不行了!”赵麻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死死抠进干裂的地缝。

顾歪嘴更是说不出囫囵话,只是砰砰地磕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光流的脸紧绷得像一块生铁,下颌的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他牙关紧咬,腮帮子微微颤抖,握着扁担和桶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痉挛。他胸腔剧烈起伏着,灼热的气流从鼻腔里喷出,带着压抑的、沉重的“哼哧”声。那浑浊的水就在桶里晃荡,映着周围无数双焦渴绝望的眼睛。他死死盯着脚下磕头如捣蒜的三人,那些刻薄的嘲讽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憨包!”

“死心眼!”

“白费力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汗水混着脸上的泥道子,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冰冷又粘腻。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猛地一扭身,肩膀发力,挑着那两桶浑浊的水,沉默而僵硬地绕开了跪在地上的人墙。沉重的脚步踏起干燥的浮土,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家那摇摇欲坠的破败土屋走去。

沉重的木门被光流用肩膀狠狠撞开,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屋内,妻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蜷在土炕角落,惊恐地抬起头。当她的目光触及丈夫肩上的水桶时,那干涸的眼窝里,瞬间涌出浑浊的泪水。

光流小心翼翼地将水桶放下,仿佛那是稀世珍宝。他拿起炕边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颤抖着舀起半碗浑浊的水,递到妻子干裂的唇边。妻子贪婪地啜饮了一小口,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喂给怀里气息微弱的孩子。那孩子沾了水的嘴唇,竟微微动了动。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哭声。村长顾老栓那嘶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

“光流……光流娃子!开门!你……你开门啊!”老村长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薄薄的木门板上,“娃子!是全村人……全村人的命啊!那水……是活命的水!顾二赖他们……是混账!该千刀万剐!可……可娃子们……娃子们是无辜的啊!你看在……看在那些小崽子的份上……开开门吧!算老叔……算老叔我……求你了!”说到最后,那声音已带上泣血的哽咽,紧接着,门外传来沉重的一声闷响,像是身体重重跪倒在地的声音。

屋内的光流,身体猛地一僵。他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碗里浑浊的水微微晃动着。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透过门板的缝隙,似乎看到了外面跪倒一片的村民,看到了老村长佝偻的身影。妻子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泪意:“他爹……外面……娃……”

光流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里面燃烧的火焰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沉重的、冰冷的决断。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碗,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他一步一步走到门边,那只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手,终于,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他猛地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老村长顾老栓满脸是泪,额头沾着地上的灰土,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绝望又渴望的村民。光流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

一个无声的许可。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秩序,涌向院墙角落那个小小的、临时挖出的蓄水浅坑。水桶、瓦罐、甚至豁了口的破碗,争先恐后地伸向那汪浑浊的救命泥汤。水被小心翼翼地舀起,又小心翼翼地传递出去,每一滴都珍贵如油。

光流抱着手臂,背靠着自家冰冷的土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那些取水的人,当顾二赖、赵麻子、顾歪嘴几人畏畏缩缩、拿着破瓦罐凑近水坑时,光流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却足以让那几人魂飞魄散的冷哼。

那几人浑身一哆嗦,差点摔了手里的罐子。他们脸色惨白,几乎不敢抬头看光流,只是更加慌乱地舀起一点水,如同捧着滚烫的山芋,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院子。

“光流兄弟……大恩大德……”

“光流哥,你是俺们全村的活菩萨!”

“以后谁再说你半个不字,我撕烂他的嘴!”

“多亏了你啊!真是……真是……”

取了水的人们,在踏出光流家那低矮院门时,纷纷停下脚步,回转身,用最诚挚、最感激的语气,向着那个倚在墙边的沉默身影表达谢意。那些话语,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带着发自肺腑的敬畏,热烘烘地涌向光流。光流依旧沉默着,布满尘土和干涸泥浆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看着自家院子里被无数匆忙脚步踩得更加凌乱的尘土。

然而,当那些饱含着感激、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赞誉,一句接一句地钻进耳朵时,光流那一直紧绷得像块冷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抱着的手臂,悄悄放了下来。那双被血丝和尘土覆盖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冲刷着,悄然融化了一角。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初春冻土下艰难顶出的第一点嫩芽,悄悄地、试探性地,从他紧抿的嘴角边泄露出来,极其短暂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隐没在风尘仆仆的线条里。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直一些。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院墙角落那个小小的水坑。浑浊的水面映着灰黄的天光,水底沉淀的泥沙里,似乎有某种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星点幽光,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

那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清甜。它流过龟裂的土地,渗入干涸的喉咙,也第一次,洗亮了“光流”这个在灰灵大陆小顾村中,长久蒙尘、黯淡无光、甚至与“憨傻”联系在一起的名字。这名字,此刻在村民沙哑的感激声中,竟也显露出几分甘泉般的清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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