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家景改观
日子如同屋后那条细瘦的溪流,悄然向前流淌。自翠丫踏进这扇简陋的木门,一种难以言喻的改变,便如同春日里悄然爬上石壁的青苔,无声无息地浸润着这个家。最直接的变化,便在那张斑驳的旧木桌上。
光流父亲看着碗里,浑浊的眼里第一次有了点活泛的光。不再是那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糊糊,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得搅动起来都费劲的野菜粥。翠绿柔韧的苋菜叶、带着微苦清香的蒲公英嫩芽,被煮得软烂,混在糙米里,沉甸甸地盛满粗陶大碗。偶尔,碗沿还会点缀几颗红得透亮的野山莓,或是几片带着泥土芬芳、滑嫩鲜美的灰褐色小蘑菇。这些,都是翠丫随着邻近的婶子嫂子们,钻入后山那片莽莽苍苍的林子里采来的。
“翠丫这丫头,手巧,眼也尖。”光流父亲端起碗,第一次没急着往嘴里扒拉,而是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片嫩黄的榆钱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含糊地对着光流说道。他干瘪的腮帮子因为咀嚼而微微鼓动,那一点新鲜的草木气息,似乎驱散了他眉宇间常年凝结的愁苦。
光流闷头喝粥,没应声,但喉结滚动得明显比往日顺畅许多。碗里的东西实实在在,热乎乎地熨帖着空乏的肠胃。他偷偷抬眼瞥了下灶台边忙碌的翠丫。她正把新采来的一小把野葱仔细择净,手指灵巧地挽成一个结,挂在灶台通风的木椽子上。阳光透过屋顶稀疏的茅草漏下几缕,恰好落在她低垂的颈项和专注的侧脸上,那层细密的绒毛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家里那口积着陈年油垢的破锅,似乎也被她擦洗得露出了一点铁色。灶膛里的火映着她挽起的衣袖下纤细却有力的胳膊,跳跃的火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闪动。这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带着烟火气和生活韧劲的暖意。
然而,这点暖意和桌上短暂的丰盈,终究盖不住压在头顶那块沉甸甸的石头——那三小块贫瘠的土地。它们如同三块巨大的补丁,歪歪扭扭地缀在屋后坡地上,碎石比土多,薄薄一层,旱了裂开大口子,涝了又糊成一片烂泥塘。统共不过一亩挂零,刨去勉强糊住父子俩嘴巴的口粮,剩下的那点微薄产出,换不来盐巴,更添不进一张嘴。光流父亲蹲在地头,看着蔫头耷脑的稀疏禾苗,粗糙的手指捻着几根枯黄的草茎,眉头锁得更紧了,那点因野菜粥带来的活泛气儿,又被深重的忧虑压了下去。
“光流,”父亲的声音带着山风刮过的沙哑,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心,“光景逼人。明天,跟我进山。”
山林,是这片贫瘠土地上最后的指望,也是吞噬过无数性命的凶险之地。当清晨冰冷的露水还未被初阳蒸干,父子俩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屋后通往莽莽深山的羊肠小道上。光流背上那张用了多年的旧弓,弓身被摩挲得油亮,弓弦紧绷,沉默地压在他年轻的肩头。父亲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腰间别着几根削尖的木矛。他们像两头沉默的野兽,警惕地穿行在愈发浓密的林荫里,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踩上去发出噗噗的闷响,混杂着远处不知名鸟雀的啁啾。
最初几日,运气竟不算太坏。一只肥硕的灰毛野兔在啃食草根时被光流一箭射穿了后腿,蹬了几下便不动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在灌木丛中惊飞,被父亲掷出的木矛擦伤了翅膀,扑腾着落下。这些收获,让父子俩紧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贪婪的喜悦。每一根羽毛、每一块带血的肉,都意味着能多换几把盐,能让翠丫碗里的粥再稠上几分。
然而,深山的慷慨背后,潜藏着致命的獠牙。
那天,日头已经西斜,林间的光线被参天古木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大片大片的、迅速加深的阴影。他们循着一些新鲜的足迹,追踪一头似乎受伤落单的麂子。那足迹断断续续,引着他们深入一处遍布嶙峋怪石和扭曲老藤的陡峭山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腐叶和湿土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发微竖的腥臊味。
光流走在前面,拨开一丛几乎与人等高的锋利蕨类植物。就在那一刹那,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前方不到十步远的巨大岩石阴影下,赫然卧伏着几团灰黄色的影子!不是麂子,是狼!至少有三头!它们显然早已察觉到猎物的靠近,此刻猛地抬起头,幽绿的眼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地狱里燃起的鬼火,冰冷、凶残,牢牢地锁定了闯入者!其中一头体型最大的公狼缓缓站起身,灰黄色的粗糙皮毛下筋肉虬结,它咧开嘴,露出森白尖利的獠牙,喉咙里滚动着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噜”声。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光流的心脏!
“爹……狼!”光流的声音变了调,干涩嘶哑,像被砂纸磨过,握着弓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汗珠瞬间从额头、脊背疯狂涌出。
父亲就在他身后一步,经验老道的猎人在看到狼影的瞬间,瞳孔骤缩成针尖!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恐惧,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跑!!”一声炸雷般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撕裂般的惊恐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猛地将光流往后狠狠一推,力道之大,让光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父子俩如同被点燃了尾巴的兔子,爆发出从未有过的速度,转身就朝着来路亡命狂奔!根本顾不上荆棘撕扯皮肉,顾不上脚下湿滑的苔藓和盘错的树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逃!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濒死的窒息感,粗重的喘息撕裂着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身后的低吼和利爪刮擦岩石、踏碎枯枝的声响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赶!那腥膻的气息似乎已经喷到了后颈!
光流感觉自己肺叶快要炸开,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他不敢回头,只听到父亲同样粗粝如砂纸摩擦的喘息就在身侧,还有那越来越近、令人头皮发麻的狼爪刨地声!就在他感觉一股带着腥臭的热气几乎喷到小腿肚的瞬间,父亲猛地将他向旁边一撞!
“分开跑!”父亲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
光流被撞得扑进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野蔷薇里,尖锐的刺瞬间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了,手脚并用地从荆棘丛中挣扎爬起,连滚带爬地冲向另一条更陡峭、遍布碎石的小路。身后传来父亲故意弄出的更大响动,以及一声狼愤怒的咆哮,似乎有狼被引开了。
不知道狂奔了多久,直到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直到身后那催命的声响彻底消失,光流才敢停下来,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散发着浓烈松脂气味的古松树干,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滑坐在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汗水混着脸上被荆棘划破渗出的血丝,淌进嘴角,又咸又腥。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筛糠般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他瘫坐在冰冷的腐叶堆里,过了不知多久,才听到一阵同样粗重、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他猛地抬头,看到父亲拄着柴刀,跌跌撞撞地从另一侧林子里钻了出来。父亲的衣衫被撕破了好几处,脸上、手臂上全是细密的划痕,一条裤腿从膝盖处裂开,露出里面青紫肿胀的皮肉,显然是狠狠摔了一跤。他脸色灰败如同死人,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看到光流还活着,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靠着另一棵树干剧烈地喘息,眼神里残留着浓重的惊悸。
父子俩谁也没说话,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恐惧笼罩着他们。山林彻底沉入了暮色,浓重的阴影吞噬了一切声响,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匀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那幽绿的狼眼和冰冷的獠牙,仿佛还在黑暗中闪烁。
直到月亮爬上树梢,清冷的光辉勉强照亮归途,父子俩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相互搀扶着,带着一身狼狈不堪的尘土、血迹和深入骨髓的后怕,踏进了自家那熟悉的、低矮的木门。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此刻听来竟有种令人落泪的安稳。
灶房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火光,伴随着锅里轻微的“咕嘟”声,一股混杂着新鲜蘑菇、野菜和一点点荤油的特殊香气,热腾腾地弥漫出来,驱散着他们身上沾染的阴冷山林气息和浓重的恐惧。
翠丫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墩上添柴。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父子俩满身的泥土、划痕、破口和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悸。她的眼神在光流脸上那道渗血的划痕处停留了一瞬,又掠过父亲青紫肿胀的膝盖和撕破的裤腿。那目光里没有惊呼,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深深的忧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舀起一瓢清凉的井水,倒进木盆里。
她将木盆端到光流面前,又默默地拧干一条粗布巾子,递给他。温热的湿布触碰到脸上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清凉和舒缓覆盖。光流接过布巾,胡乱地擦着脸和手臂上的污迹血痕,那动作里还带着一丝未消的颤抖。
翠丫转身又去灶台边,拿起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锅盖掀开,浓郁的白色蒸汽猛地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身影。她用木勺舀起满满一碗热汤,汤里翻滚着切成小块的灰白蘑菇、嫩绿的野菜叶,还有几小块煮得发白、不知是兔肉还是鸡肉的骨头。她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递向光流的父亲。
老人还靠在门框上,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仍未从那场惊魂中完全缓过劲来。他看着递到眼前的热汤,碗里那几块骨头在浓白的汤里沉沉浮浮,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浑浊的眼睛。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泥污、此刻还有些微微发抖的手,接过了碗。粗粝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暖意似乎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冰冷的躯壳。
他低下头,凑近碗沿,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饱含着山林馈赠和家中烟火的热气。白色的水雾扑在他灰败的脸上,似乎也蒸腾起一丝微弱的活气。然后,他沉默地,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滚烫的汤汁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落入空空荡荡、被惊吓和疲惫掏空的胃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汲取着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的力量。
灶膛里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暖黄的光晕笼罩着这间简陋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安稳的屋子。屋外,是无边无际的、潜藏着无数凶险的黑暗山林。而屋内,是这一碗热汤升腾起的、实实在在的暖意,以及一个沉默却用行动支撑着这个家的女人。光流看着父亲捧着碗的手渐渐停止了颤抖,看着翠丫又默默盛了一碗汤放在自己脚边的小凳上,热气在昏暗的光线里盘旋上升。他低下头,看着碗里漂浮的野菜和蘑菇,喉咙里堵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