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笼罩城市的沉沉夜幕。
厨房里，滋啦一声，金黄的蛋液在平底锅中迅速凝固，边缘泛起一圈漂亮的焦边。
林深握着锅铲，目光却不经意地掠过窗外，定格在对面公寓的阳台上。
就是那个瞬间，他看见了。
苏启明，那个总是被颓唐和疲惫包裹的男人，此刻正站在半开的衣柜前。
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鬼祟，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褪色的旧铁盒，重新塞回了衣柜最深处的角落。
那动作，不像是在收藏一件死物，更像是在安放一颗仍在搏动、却不敢被人窥见的心脏。
晨风调皮地穿堂而过，卷起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纸页摩擦的窸窣声，随即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苏启明没有关窗，仿佛想让这风带走一些什么，又或许，是想留下一点什么。
林深收回视线，面色平静无波。
他沉默地将煎好的太阳蛋用锅铲轻轻托起，稳稳地落在苏小满那个画着小熊的卡通餐盘正中央，金黄的蛋黄宛如一轮浓缩的太阳，温暖而耀眼。
他想起昨晚，小小的女孩钻进被窝后，悄悄拉住他的衣角，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叔叔，爸爸写的那些信……以后会不会也像《萱草花》一样，被唱成歌呀？”
当时，他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轻声回答：“会的。等你准备好，当你觉得时机到了，它们自己就会长出翅膀，飞出来。”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看见女孩
幼儿园的手工课上，李老师将五颜六色的卡纸和一瓶瓶胶水发到每个小朋友手中，今天的任务是制作“最想送给家人的礼物”。
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有的孩子在折纸飞机，期待着爸爸能带它飞得更高；有的孩子在画大大的笑脸，说要贴在妈妈的床头。
苏小满却显得格外安静。
她没有去碰那些鲜艳的彩纸，而是从自己的小书包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了那本林深叔叔送给她的歌本。
她翻到背面，那上面是《萱草花》的简谱。
她拿起一支棕色的蜡笔，屏住呼吸，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将那些跳动的音符描摹下来。
她的动作很慢，却透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画画，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然后，她用安全剪刀，将这些画着简谱的纸，细致地剪成一片片花瓣的形状，再用胶水，将它们小心翼翼地粘贴起来，组合成一朵立体的、仿佛正迎风歌唱的纸花。
李老师被这个与众不同的作品吸引，她轻轻蹲下身，看着苏小满专注的侧脸，柔声问：“小满，这朵花真特别，这是要送给爸爸的吗？”
苏小满抬起头，重重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里映着老师温柔的笑意：“嗯。奶奶说，妈妈最喜欢萱草花了。可是爸爸好像忘记了，我要做一朵会唱歌的花，帮他想起来。”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在那个早已模糊的前世记忆里，正是这首《萱草花》，被一个濒临崩溃的老年合唱团指挥反复吟唱，最终治愈了他因意外失去独子的、千疮百孔的心。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轨迹是否会全然相同，但她想试试。
用同样的旋同，去缝合一个同样破碎的家庭，一道同样深可见骨的裂痕。
傍晚五点，幼儿园门口。
苏启明靠着墙根，比往常提前了整整十分钟。
他下意识地将手插进工装裤的口袋，指尖摩挲着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纸条，上面是女儿歪歪扭扭的笔迹——“要天天开心”。
两个“天”字，像两扇努力撑开的窗。
放学的铃声响起，苏小满像一只快乐的蝴蝶，从人群中飞奔而出。
她背上的小书包因为跑动而一颠一颠的，侧面的网袋里，半截彩色的纸花瓣悄然探出了头。
“爸爸！”
苏启明下意识地迎上去，弯腰替她扶正有些滑落的肩带。
他的指尖，恰好碰到了那朵手工制作的纸花，粗糙的触感和上面用蜡笔描画的痕迹，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
“是萱草花！”苏小满仰起小脸，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亮得惊人，“我自己做的，送给你！”
苏启明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个笨拙的动作。
他将那朵纸花极为轻柔地取出来，没有放进更容易被挤压的裤袋，而是拉开外套拉链，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最贴近胸口的内袋里。
那里，仿佛有一颗冰封已久的心脏，被这朵纸花的棱角，轻轻硌了一下。
不疼，却酸涩得厉害。
回家的路上，苏小满一反常态，主动伸出小手，牵住了他布满老茧的大手。
“爸爸，今天我们不走那条新马路了，我们走奶奶家那条老路，好不好？”
那是一条会绕远的老街。
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斑驳的树影洒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
路的尽头，是他们曾经的家，一个如今已经搬空、只剩下回忆的小院。
苏启明的心猛地一沉，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小满以为他会拒绝。
但他最终还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当他们路过街角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旧音像店时，一阵熟悉的旋律恰好从里面飘了出来——是那首《明天会更好》。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苏小满忽然停下脚步，她踮起脚，小小的身子靠在他的腿边，仰着头，用稚嫩的童音跟着那旋律轻声哼唱。
苏启明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钉住的雕像。
他没有动，目光却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望向了遥远的、空无一物的天际。
直到苏小满唱到那句“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他才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用一种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喃喃道：
“你妈……以前，总喜欢在厨房一边洗菜，一边唱这个。”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怀念。
那一晚，苏启明破天荒地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拿起酒瓶。
他坐在书桌前，橘黄色的台灯下，摊开了一张崭新的信纸。
笔尖悬在纸张上方，停顿了许久许久，久到墨水几乎要凝固。
终于，他落笔了。
“婉婉：
今天，小满带我走了我们回家的那条老路。
路过音像店的时候，又听到了那首《明天会更好》。
她说，这条路会通回家。
我不知道我的家现在在哪里。但是，我想……试着找回来。”
写完，他将信纸仔细地折好，打开那个被他藏在衣柜最深处的铁盒。
他没有将信放在最上面，而是将之前那些写满绝望与痛苦的信都取了出来，把这封新的，轻轻地垫在了所有信件的最底层。
仿佛是为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厦，重新打下了第一根桩基。
他没有发现，窗外那棵大树浓密的树影里，林深正举着手机。
屏幕上，并没有开启录像或者拍照功能，只是单纯地、静静地记录着从苏启明书房阳台透出的那一小方、稳定而温暖的灯光。
他不是为了窥探，更不是为了传播。
他只是觉得，有些光，一旦在黑暗中重新亮起，就不应该再让它有熄灭的机会。
而此刻，在自己的小床上，苏小满早已翻了个身，将红扑扑的小脸蛋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黑暗中，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满足而狡黠的笑容。
那里，还有她亲手种下的，一整座正在悄然复苏的春天。
两天后的周六清晨，天空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林深已经带着换好运动服的苏小满，出现在小区旁的公园里。
清新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祖孙俩一前一后，呼吸均匀，轻快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跑道上回响。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而富有生机，预示着一个美好的周末的开始。
然而，林深的脚步，却在靠近公园深处的儿童游乐区时，不自觉地、一点点地缓了下来。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锁住前方。
那片本该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彩色塑胶场地上，一个孤零零的秋千，正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极有规律的频率，一下，一下地前后摇晃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不紧不慢地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