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踏入凤仪宫时，殿内浮动的桂花甜香正漫过门槛。他解下沾着猎场寒气的墨色披风，玄狐毛领扫过廊柱，带起一阵细碎的风。目光落向案上青瓷盘——雪白糕点缀着金黄桂蕊，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漫上来，正是他当年未登基时，沐子期亲手做过的模样。
“看来皇后身子确是大安了。”他在紫檀木主位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方才李德全回禀说你歇下了，朕还想着，那秋猎所得的白狐汤，怕是要等你病愈才能共尝了。”
沈清辞垂眸执起银壶，将寒潭香注入白玉杯。茶汤过盏时泛起细碎涟漪，映得她腕间玉镯愈发莹润：“劳陛下挂心。臣妇不过偶感秋寒，怎敢劳动圣驾亲临。”她刻意用了“臣妇”二字，像在两人之间划下道无形的界线。
萧煜接过茶杯，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指腹，目光却凝在她颈间——那里的藕荷色衣襟微微隆起，隐有硬物轮廓。他忽然低笑一声，眼底藏着探究：“说起来，今日围场猎得一头白鹿，鹿角甚美，朕已让人雕成支发簪。想着配你新制的那身藕荷色宫装，定是相宜。”
沈清辞捏着杯盏的手指骤然收紧，杯沿硌得指节发白。藕荷色宫装是午时从城西带回的，针脚尚新，萧煜竟已得了信。她抬眼时，睫羽轻颤，脸上已浮起温顺笑意：“陛下有心了。只是臣妇近来懒于描眉，恐辜负了这等好物。”
“是吗？”萧煜将茶杯搁在案上，杯底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在殿内荡开，“可朕听说，皇后今日并非一直安卧凤仪宫。城西那处别院的竹林，风过叶响如私语，倒是不错的景致，皇后以为呢？”
殿内的甜香仿佛瞬间凝固。沈清辞望着烛火舔舐灯芯的光晕，指尖下意识抚向领口——玉佩传来沁骨的微凉，像在提醒她稳住心神。她敛衽屈膝，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陛下说笑了。臣妇今日未出凤仪宫半步，城西景致如何，实在不知。许是宫人眼花记错了。”
萧煜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往日总蒙着层水雾的眸子，此刻清亮得像淬了冰的寒星，连眼底的细纹都透着决绝。他忽然抚掌大笑，笑声撞在雕花梁柱上，惊得烛火乱颤：“皇后说的是！想来是那护卫惊惶之下，看走了眼。”
他起身踱到沈清辞面前，玄色龙纹常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冷香。指尖轻抬，似要抚她鬓发，指腹还沾着猎场的霜气。就在将要触到发丝时，沈清辞猛地偏头，鬓边银簪划过他的指尖，留下道细小红痕。
这细微的躲闪没能逃过萧煜的眼。他眸色骤然沉了沉，像被乌云遮了的寒潭，转瞬却又漾开温和笑意：“时辰不早了，皇后早些歇息吧。那支鹿角簪，朕明日让人送来。”
“李德全，摆驾回养心殿。”他转身时，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只是攥紧的拳峰泛着青白。
殿门合上的刹那，沈清辞双腿一软，扶住案角才勉强站稳。领口的玉佩烫得惊人，像揣了团跳动的火苗，几乎要灼穿肌肤。她望着萧煜离去的方向，唇角勾起抹冷峭弧度——他分明已起疑心，却按兵不动，是忌惮沐家在军中的势力，还是另设了更毒的陷阱？
春桃端着安神汤进来时，见她脸色白如宣纸，连忙上前搀扶：“娘娘，您没事吧？陛下……没说什么重话？”
沈清辞接过汤碗，却没喝，只望着里面晃动的褐色药汁出神：“春桃，你说，若有朝一日这凤仪宫塌了，你会去哪里？”
春桃“扑通”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奴才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就算凤仪宫成了灰烬，奴才也守着娘娘！”
沈清辞扶起她，将汤碗递过去：“这汤倒了吧。今夜，谁都睡不安稳。”
三更梆子响过，凤仪宫偏院突然传来信鸽的咕咕声。沈清辞披衣起身，借着窗棂漏下的月光展开字条，萧凛的字迹带着剑戟气，力透纸背：“赵承业已察觉风声，粮草或于丑时提前起运。黑风口腰牌，今夜务必用上。”
她捏着字条走到窗前，天边残月如钩，将竹影投在地上，像张交错的网。领口的玉佩烫得愈发厉害，像是原主在胸腔里急促地呼吸。沈清辞回头对春桃道：“取那件玄色斗篷来，要带兜帽的。”
春桃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娘娘，您还要出去？黑风口那地方……传说夜里有孤魂哭的！”
“有些账，就得在夜里算才清楚。”沈清辞系紧斗篷系带，兜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抿的唇，“你守好宫门，若天亮我未回，就将这个交给靖王留在街角的人。”她将块刻着“沐”字的羊脂玉佩塞进春桃掌心，玉温透过指尖传来。
再次穿过密道时，沈清辞的脚步声比白日更急。青砖上的“沐”字记号被琉璃灯照得发亮，像在为她引路。黑风口的粮草是赵承业私通蛮族的铁证，更是扳倒他的关键——今夜若让粮草入了蛮族之手，沐子风的冤屈，怕是永无昭雪之日。
皇城根下的青布马车早已等候，车夫戴着斗笠，见她过来低声道：“殿下说，黑风口守将是当年沐将军的旧部，见腰牌如见将军本人。”
沈清辞点头上车，车帘落下的瞬间，马车已汇入浓稠夜色。她掀起帘角一角，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指尖反复摩挲黑檀腰牌上的“沐”字——那是沐子风的名字，刻得又深又稳，像他当年守在雁门关的模样。
风越来越急，车外隐约传来呜咽声，像是黑风口的山风在呼啸，又像无数冤魂在低语。沈清辞握紧腰间匕首，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夜宴上的交锋不过是序幕，真正的厮杀，正在黑风口的暗影里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