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田埂蜿蜒在绿油油的麦田间,夕阳的金辉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纪晏如扛着那把沉甸甸的锄头,步履轻松地走在前面,锄头柄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
然而,他的心思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落在身后那个沉默得有些异常的姑娘身上。
他用眼角余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林遇安——或者说是林遇。
她那身古怪的衣服,勾勒出与村里姑娘截然不同的纤细轮廓。
圆润的脸颊在夕阳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此刻却绷得紧紧的。
那双标志性的、兔子似的红眼睛低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里面翻涌的情绪。
她走得很慢,似乎刻意与他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仿佛灵魂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心思不在此?
纪晏如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这小兔子,脑子里现在肯定转得跟风车似的吧?还在想刚才那声石破天惊的“外婆”?
还是在琢磨怎么编下一个更圆的谎来搪塞他?
而此刻的林遇安,内心正翻腾着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点燃!
靠!靠!一个曹秋兰不够,怎么又来一个恶毒婆婆?!老林家那个死老太婆磋磨我妈还不够,这都穿回六十多年前了,还能碰上这种极品?!
那个冯家的老妖婆,看她骂招娣的样子,那眼神那语气,跟曹秋兰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冯奶奶那刻薄的嘴脸,那恶毒的咒骂,还有外婆冯招娣那卑微瑟缩、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
真想…真想现在就把她们全扒光了捆起来!丢进滚烫的油锅里炸得外焦里嫩!炸成酥脆的渣滓!再剁碎了喂狗!不,喂狗都嫌脏!丢粪坑里沤肥都算便宜她们了!
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就能作威作福?凭什么像招娣…像我妈那样的好女人就要受这种罪?!这操蛋的世道!
还有那个林毅!大傻波一!大畜生!虎毒不食子,你特丫但是好,直接捅死我!等我找到办法回去,第一个就先废了你!让你再敢动我妈一根手指头!
她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毁。
未来母亲储禾在婚姻中遭受的屈辱和痛苦,与刚才在冯家院子里亲眼目睹少女外婆冯招娣被刻薄辱骂、卑微瑟缩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交织、重叠、放大!
那积压了三代人的愤怒和不甘、委屈,像火山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奔涌咆哮!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拳头在身侧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贝齿也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那张原本清秀的小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腮帮子都气得鼓了起来,眼神里仿佛要喷出实质性的火焰,烧尽眼前的一切不公!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狂暴的复仇幻想里,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么…“生动”。
纪晏如饶有兴味地欣赏着。
他看着她的小脸先是紧绷,然后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腮帮子像偷藏了松子的松鼠一样气鼓鼓地鼓起,小巧的鼻翼随着粗重的呼吸微微翕动。
那双低垂的红眼睛虽然被睫毛遮住大半,但他能想象里面必定燃烧着熊熊怒火。
紧抿的唇线向下撇着,透着一股子倔强又凶狠的劲儿。
攥紧的拳头,紧绷的身体,整个人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蓄势待发。
啧啧…
纪晏如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纯粹愉悦。
这哪里是受惊的小兔子?这分明是只被彻底惹毛了、炸起了全身绒毛、龇着奶牙准备咬人的小兔子!
那气鼓鼓、凶巴巴又带着点不自量力的可爱…真是…妙极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无形的、灼热的气场,像个小火炉似的。
“呵,”
他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紧绷的沉默。
那笑声低沉悦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像羽毛般搔过林遇安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那声轻笑打破了沉默,也成功地将林遇安从血腥的复仇幻想中惊醒。
“嗯?!”
林遇安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神里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带着一丝茫然和警惕撞进了纪晏如那双含着促狭笑意的深邃眼眸里。
“林姑娘,”
纪晏如停下脚步,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将林遇安全然笼罩。
他微微歪着头,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脸都鼓成包子了。”
他伸出手指,隔空虚虚地点了点她气鼓鼓的脸颊,动作带着几分亲昵的戏谑,
他故意拖长了那个亲昵的称呼,扛着锄头的动作随意又潇洒,侧过头看她,眼神亮得惊人,
“还有你这‘方言’…学得可真不怎么样啊。刚才那‘外婆’叫的,啧啧,情真意切,差点连我都信了。”
林遇安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怒火烧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直直瞪向他!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关你屁事!”,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
她不能跟这个敏锐得可怕的家伙硬碰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那句怒骂咽了回去,扭过头不再看他,只盯着脚下的泥泞小路,声音硬邦邦地,带着明显的抗拒:
“我说了是口误!纪同志要是没事,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她刻意用了“同志”这个生疏的称呼,试图划清界限。
“寻开心?”
纪晏如挑了挑眉,对她的抗拒毫不在意,反而更凑近了些,肩膀几乎要碰到她的。
他身上那股汗水和泥土混合的、充满侵略性的雄性气息瞬间将林遇安包裹。
“我这可是关心你啊,林遇同志。”
他学着她的腔调,语气却带着浓浓的调侃,
“你看你,孤身一人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穿得这么…扎眼,说话还前言不搭后语,动不动就红眼睛炸毛,对着别人家的姑娘喊外婆…”
他每说一句,林遇安的脸就黑一分。
“不知道的……”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好奇,在她脸上逡巡,“真的会以为你是不是哪个地主老财家逃出来的…小姨太太?还是…”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目光扫过她那双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鞋子,
“…从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偷跑出来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
林遇安终于忍不住了,猛地停下脚步,怒视着他,像只被彻底激怒的猫,
“我不是什么姨太太!更不是偷跑出来的!我只是…只是…”
她卡壳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逃婚?投亲?迷路?似乎都站不住脚。靠,早知道多看点短剧了!
看着她气急败坏、却又词穷的样子,纪晏如心情大好。
他欣赏着她脸上生动的怒意,那比刚才强装的平静鲜活有趣多了。
他咧开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笑容灿烂又带着点坏:
“只是什么?只是…一只迷路的小兔子?”
他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她气得通红的鼻尖,动作轻佻又充满逗弄的意味,
“没关系,兔子精也好,小姨太太也罢,既然撞到我手里了…”
他微微俯身,那张年轻俊朗、带着不羁笑容的脸庞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林遇安的额发,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和一丝危险的兴味:
“…就别想轻易跑掉了。乖乖跟我回家,让我…好好‘养’着。嗯?”
“你!”
林遇安被他这近乎调戏的宣言和那声意味深长的“嗯?”气得浑身发抖,脸颊滚烫,一半是羞愤,一半是怒火。
她看着眼前这张酷似纪晏清爷爷、却又如此截然不同的、带着侵略性和玩世不恭的脸,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冒犯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养你大爷养!知不知道你什么辈分,我什么辈分!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带着疑惑:
“晏如?你在这跟谁说话呢?”
林遇安如蒙大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干净蓝布褂子、挽着发髻的中年妇人挎着篮子站在不远处的路口,正疑惑地看着他们。
那妇人面容和善,眉眼间依稀能看到纪晏如的影子,气质却温婉沉静得多。
纪晏如瞬间收敛了脸上的痞气和那副逗弄的姿态,直起身,恢复了在长辈面前惯有的、带着点恭敬的爽朗:
“娘!您怎么出来了?我正带这位穆姑娘回去呢,她是我奶路上遇见的,外乡来的,有点…迷路。”
他巧妙地避开了“方言”事件,给林遇安递了个“老实点”的眼神。
林遇安看着纪晏如瞬间变脸的功夫,再看向那位气质温婉的妇人——
这应该就是纪晏如的母亲,也就是纪晏清爷爷的母亲!
她心中五味杂陈,但此刻更多的是对这个“安全出口”的感激。
她连忙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轻声唤道:
“婶婶好。”
纪母的目光落在林遇安身上,看到她奇特的衣着和通红的眼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
她温声道:
“姑娘别怕,快跟晏如回家歇歇。这年头,一个人在外不容易。”
她显然把林遇安当成了逃难或者有难言之隐的可怜人。
林遇安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这温言软语,比纪晏如那混蛋的逗弄和威胁,更让她感到心酸和委屈。
她默默地跟在纪晏如身后,走向那个暂时能提供庇护的“纪家”,心中却警铃大作:
羊入虎口?还是绝境逢生?跟这个洞察力惊人、心思难测的纪晏如同在一个屋檐下…未来的日子,恐怕比面对冯家那个恶婆婆还要惊心动魄!
纪晏如扛着锄头,走在前面,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始终未曾散去。这只炸毛的小兔子,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