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泉水潺潺流淌,折射着夕阳熔金般的碎光。
苜行匆匆赶到时,沙华爱已立于溪边,衣袂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拂动。
今日她出奇的没有责问他迟到(他并未迟到),只是平静地等着他跑近。
见他跑近,气息微乱。
沙华爱没有多话,慵懒地扬手一抛。
一片素白的绢布、一根银针和一小撮丝线,便稳稳地落在了苜行手中
“用法力控制这根丝线,穿过这枚银针的小孔,再在绢布上绣出你自己的名字。”她的语气平淡无波。
苜行大为讶异,不敢置信的问道:
“师尊莫不是耍我,我一个大男人,您让我绣花?这是哪门子修炼”
沙华爱斜睨了他一眼“你身上那件法器,蕴藏浩瀚法力,如同野马,你驰马奔腾,却无法收缰勒马。它们在你手中,要么爆发伤人,要么引而不发如同死物。你需要的不再是力量本身,而是千分、万分之一的精细掌控之力!这穿针引线,便是驯服‘野马’的第一步!”
苜行当然不会告知沙华爱这魔尊给的幽无中魔气的储量是有限的,而他已经用了大半。
只能依言照做,反正他也不是真的需要增进修为。
以他的修为,这穿针引线不是难事,难得是如何表现的滴水不漏。
一连几日,后山演练都透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
夜罗世子笨拙得恰到好处——每每沙华爱指尖凝出绣花针,欲引其以灵力牵引穿梭于丝帛时,他操纵的针尖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要么哆哆嗦嗦歪向一边,要么干脆直愣愣坠地,仿佛那些纤细的银针承载着千钧之重。
“手腕沉稳,心随意动!”沙华爱耐着性子第三次提醒,那微蹙的眉宇下已隐隐压着火山喷发的暗涌。。
“师尊息怒~”苜行却总能在那火山爆发的临界点及时绽开一张阳光无害的笑脸,声音绵软似春水,眼巴巴望着沙华爱。
“弟子……弟子实在愚钝,这灵针狡猾得很,总不听使唤呢……还请师尊再示范一次?”
他那副虚心求教、满脸无辜的模样,配上略带稚气的恳求,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将沙华爱那点濒临爆发的火气全数吸纳进去,半点火星也溅不出来。
沙华爱只觉得一记重拳砸在了软棉花堆里,憋闷得胸口发胀,偏又发作不得,只得压着性子冷声道:“看好了!”
指尖寒芒再现,引针飞旋如银龙吐珠,偏偏旁边那个“不成器”的,依旧只能令自己的针在地上躺着装死。
这口闷气,卡在沙华爱咽喉里,上下不得,让她很是不得劲儿。
这日傍晚,霞光为后山的奇花异草镀上暖金。
沙华爱正被苜行又一次的“脱靶针术”气得指尖微颤,几乎要拂袖而去时——
“师尊~”一道清朗温润的男声如同穿林清风,带着归家的暖意自身后响起。
只见他端着沉香木食盒,一身纤尘不染的纯白长衫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俊逸,很是悦目。
“小星星,你回来啦”沙华爱的声音轻快欢愉,见到云星壑心情瞬间好起来。方才的烦闷被一扫而空。
一旁的苜行将这瞬间的转变尽收眼底。他指尖僵捏着那根纹丝不动的绣花针。
胸腔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苦涩翻涌。
他资质悟性分明也是上佳,可为了这个“夜罗世子”的壳子,竟要在师尊面前扮演此等废物!
此刻的自己,简直像块灰扑扑的顽石,完美地衬托着云星壑这块碧玉的光华!
难怪……难怪师尊见了他便如此开怀!苜行越想,心头那团无名火便越烧越旺,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委屈与憋闷,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带着看云星壑的眼神也带上了隐晦的阴霾。
“小夜罗,过来尝尝”沙华爱心情大好,难得主动招呼苜行。
苜行如梦初醒。
只觉得脚步灌了铅般沉重,却强撑着那副天真的面具,拖着步子走过去,脸上尽力挤出一丝好奇的、带着点病弱的微笑,实则心头一片灰暗。
食盒开启,只见各种精致的糕点,整整齐齐码在沉香木的食盒里,格外秀色可餐,足以见制作者的心意。
苜行的心更堵了。
“凡界小吃,不如魔域美食,大概合不了世子的口味”,云星壑脸上的温煦未变分毫,抬眸看向苜行时,眼底却已淬上了一层拒人千里的寒冰,就差把走开用眼神喷在他脸上。
“合师尊的口味就合我的口味”,苜行毫不将他的拒绝放在眼里,眼里带着挑衅,一屁股坐在沙化爱身旁,伸手拿起一块最精巧的牡丹水晶糕,放在沙华爱嘴边,成心膈应他。
沙华爱就着轻轻咬了一口,点头表示不错。苜行又倒了茶水递上,一切做的行云流水,仿佛这点心是自己为师尊准备的,毫不见外。
“你吃是不吃?”,云星壑看的心烦,按捺着怒火,声音低沉了几分。
“弟子不急,弟子侍奉完师尊再用不迟”。说完又递上糕点,让沙华爱咬了一口。
云星壑白了一眼,对沙华爱道:“师尊平日多有操劳,开小课的事,不如交给弟子吧”
“不可!”苜行惊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抗拒与恐慌。
交给云星壑来教?那跟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不行,绝对不行!
“甚好!”沙华爱几乎是如释重负般地立刻应承下来。
这些天教导这个“扶不上墙的阿斗”着实让她心力交瘁,能就此甩脱这苦差事,简直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她看向云星壑的目光满是欣慰,只觉得这个徒弟愈发善解人意。
眼见沙华爱主意已定,苜行顿时慌了神,瞬间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软声央求道:“师尊~,云师兄才刚回来,必是身心俱惫,代教一事就免了吧,弟子自己回去再琢磨琢磨,勤加练习也是一样的……”
“无妨,”云星壑面上笑容温润如玉,言辞恳切,“
为师尊分忧,乃是弟子本分,更是弟子的荣幸。”
他深邃的眼眸瞥向苜行,眼底深处却飞快掠过一丝冰冷的、属于胜利者的得意与狡黠。
“师尊,我和他不对付”
苜行眼看“软求”无效,急得干脆破罐子破摔,指着云星壑道,“他肯定会公报私仇,欺负我的!”
“师弟,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云星壑面上的笑容反而愈发温润柔和了,仿佛听到了一个不懂事孩子的稚语,“你我同门师兄弟,情谊深厚,何来欺负一说?”
沙华爱看着两人争执,眉头微皱又松开。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教导“废物”的苦差,哪里听得进这些。
在她看来,这俩徒弟虽性格迥异,但也至多不过是在她眼皮底下像两只炸毛的小猫般挠几下罢了,横竖翻不出什么大浪。
她挥挥手,一锤定音道:“好了好了!若真如你所说不对付,那正好借此机会多多相处,培养培养同门情谊,岂不更好?”
言毕,她心满意足地起身,拍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草屑,施施然地向内殿走去,步履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苜行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绝决离去的纤细背影和云星壑那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都让他心里堵上加堵。
自从沙华爱拍板让云星壑“代课”,苜行便称了“病”。
不仅“小课”不去了,连拂华院日常的修行也告了假,缩在自己的小院内闭门不出。
这伎俩岂能瞒过云星壑。
不过三日,他便寻了个由头,脸上带着不达眼底的关切笑意,推开了苜行的房门。“夜罗世子”病恹恹地倚在榻上。
“听闻世子身子不适?”云星壑声音温和,眼底却审视锐利,“师尊颇为挂念。师弟略通歧黄之术,特来为世子诊看一二。”
说罢,不由分说便探手扣住苜行的手腕。
苜行心中警铃大作,竭力压制体内奔涌的灵力,让脉象呈现虚弱紊乱之状。
云星壑指尖灵力如探针般钻入,试图探查对方实力深浅。
苜行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被灵力刺激到的样子,猛地抽回手,咳了几声:“咳咳……有劳师弟挂心,师兄只是偶感风寒,调养一两日便好,已然无大碍了。”
“既已无碍,”云星壑顺势收回手,笑容依旧温和,眼底的冷意却更深了,“那今日便开始小课吧。”
不等苜行拒绝,架起他的手臂,便要拖致后山。
苜行心中暗骂,无奈只能装出一副勉强支撑的模样,被云星壑“扶着”带去了后山一处极为荒僻、巨石嶙峋的所在。
云星壑话不多说,口中指点着灵力运转的要诀,手下的动作却凌厉无比。
一道冰冷的灵力如毒蛇吐信,骤然袭向苜行胸口要穴!
苜行瞳孔一缩!若此刻回击,以他真实的修为,未必会吃亏,但他现在顶着的是“体弱世子”的身份!
他只得做出惊惶失措的样子,脚下踉跄着一个狼狈的侧翻,险之又险地躲开。碎石硌得他生疼。
一击不成,云星壑化指为掌,凝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土刃,斜削向苜行脖颈!风声尖啸!
苜行心中怒极,又不得不忍!
他矮身,以一个极其难看的驴打滚姿势再次避开,这次动作慢了半拍,土刃虽未直接斩中,刮起的风刃却将他束发的玉簪削断一缕,青丝狼狈垂落。
几缕发丝悄无声息地坠落在地,也抽断了几丝苜行的隐忍。
“这般指点,是想要了我的小命不成?!”苜行扶着旁边冰冷的岩石,喘息着,大声嚷道。“哎哟……疼死我了……不学了!我不学了!”
看着苜行这副狼狈逃窜的模样,云星壑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冷笑一声:“世子金尊玉贵,这点苦头都受不了?”
话虽如此,他忽然五指微张,一股强横的吸力骤然爆发,如同无形的大手,猛地将踉跄后退的苜行拖拽回来!
“呃!”苜行只觉咽喉一紧!云星壑冰冷的手指已如铁钳般掐住了他的脖子!窒息感瞬间袭来!
“听着,”云星壑欺身近前,俊美的面容上再没了半分温雅,只剩下骇人的阴鸷与凛冽的杀机,声音压低如鬼魅,一字一句砸进苜行耳中。
“离师尊远点!否则……我让你后悔你的所作所为!”
冰冷的窒息感与云星壑眼中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苜行瞬间热血上头!什么身份?什么伪装?在这一刻都被抛在了脑后!
他双目赤红,回瞪着云星壑,毫不畏惧地回敬,声音因缺氧而嘶哑,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这话应该我说!师尊……只能是我的!”
那眼神,不再是伪装,而是属于苜行本身的凶狠霸道!
云星壑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
苜行只觉得喉骨咯咯作响,带着死亡般的窒息感!
强烈的求生本能和尊严受挫的暴怒在灵魂深处炸开!
被掐紧的脖颈下,手臂上幽无缓缓浮出,一股黑色魔气直击云星壑胸口!
“砰!”一声闷响!
云星壑猝不及防,被这突然爆发的强劲力量震得手臂一麻,被迫松开了钳制,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道:“不错,你好像没有那么弱”,
他眼中原有的轻蔑带上了几分惊疑,随即化作更深的阴冷!
云星壑眼神一厉,周身气势猛然拔高,加重力道又了一击,苜行用手臂上的幽无抵挡住攻击,但仍被强大的冲击力撞摔在地。
就在落地时,苜行故意让脸在石子儿上擦出几道血痕。
转身对待要继续动手的云星壑道:“哎呦喂,疼啊,师弟,你说师尊知道你这样指点师兄,该作何感想?”
“修行切磋,有点磕碰在所难免”云星壑不为所动。
伏在地上的苜行,趁着低头拭血的机会,眼神骤然一狠!
他不去看步步逼近的云星壑,反而猛地抬起右手!
掌心凝聚起一缕看似暴烈实则杀伤力远不如前的魔气,狠狠一掌拍在了自己的心口正中央!位置精准,力道十足!
“噗——!”
随着一声沉闷的肉击声,苜行猛地歪头,“哇”地一大口鲜血喷溅在地!
暗红的血点染在灰黑色的山石和枯草上,触目惊心!(实则是他早已在嘴里用力咬破了舌尖内壁。)
“师弟下手好毒”苜行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云星壑。
“你!”云星壑没想到他会对自己下如此狠手,一时呆愣住。
就在云星壑愣神的刹那,苜行乘机施了瞬行咒逃掉了。
一路逃到沙华爱居所。
捂着胸口斜斜倒倒的一进门,见了沙华爱,猛的咳嗽几声,咳出两滴血。“师尊……”还没说完便假晕在了沙华爱脚边。
苜行在沙华爱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
只见沙化爱坐在旁边,端着一碗药,正在用勺子搅拌放凉,一旁的云星壑脸色阴沉的像一块玄铁。
苜行趁沙华爱没注意,朝他抛了抛得意的小眼神,云星壑眼里透出凶光。
沙华爱察觉到动静,转过了头。
她脸上带着一丝安抚的温润:“醒了?”
同时顺手将搅凉的药碗往前递了递,“你师兄方才已替你仔细看过了。是灵气骤然剧烈运转,冲击了本就受损的经脉脏腑,引致气血淤堵上涌。虽有些表象吓人,好在并未损及根本脉源,万幸无大碍,喝了这碗凝神固元的药汤便好。”
她的声音平静,显然接受了云星壑之前的“诊断”。
苜行心中暗笑,面上却做出心有余悸的痛苦表情,咳了两声才虚弱道:“师尊,弟子本就……上次凡间遭袭,身体根基受损未愈,这次……又被师弟那般急功近利的……咳咳……疾风骤雨般强练……折腾得血气逆行……五脏都像是要裂开了……”他边说边偷偷观察沙华爱和云星壑的反应,每一句“指责”都精准地往云星壑心上扎刀,“只怕……只怕短时间内……是无法再受那样的‘指点’了……弟子……弟子需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字字句句,都在控诉云星壑的教学失当。
云星壑牙关紧咬,深吸一口气。
强压下将床上这“病西施”撕碎的冲动,上前一步,脸上硬生生挤出浓浓的愧疚和关切:“是师弟思虑不周,求功心切了些。一时疏忽了世子的贵体初愈……实在是我的过失。”
他深深一揖,转向沙华爱,语气无比诚恳,“师尊,既是我的过错伤了夜罗世子,这段时间,便由我亲自侍奉、照料世子汤药起居,好生将功补过,还请师尊恩准!”
沙华爱看着云星壑一脸“悔过”的诚意满满,再看看床上的苜行虽虚弱但目光还算“清亮”,只觉得一场风波终于归于平静,展颜道:“嗯,如此甚好,也是你们增进同门情谊的机会。星壑,你要好生照料。”
于是,云星壑稳稳接过了沙华爱手中的药碗。姿态恭敬无比,挑不出一丝错处,端过药碗。一勺一勺喂给苜行。
“师兄,喝药”
“多谢,师弟”
两人‘兄友弟恭’,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