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老榕树，叶子还挂着水滴，与旁边的屋檐一起，滴答滴答。
拾光手机的灯光如常温暖，白远峰正准备去泡一杯黄油肉桂拿铁，最近他新试的一款配方——这个雨后的下午就交给它了。
刚磨好豆子，一位女生走进店里，打断了白远峰的进程。
她穿着浅黄色针织长裙、脚踩帆布鞋、背着个背包、手上拿着一把透明伞、跳着脚走进来，好像春天进了门，让人颇有亲近感。
“老板，有空修手机吗？”她嗓音清亮，像从漫画对话框里拎出来的一样，脸蛋圆圆的，如果漫画里的人物活在现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白远峰微笑以待：“有空，请进来坐。”
女生把伞上的水珠往外甩以甩，把伞留在门外——这种小细节也让人心生好感。进门后，她拿出一个黑色绒布袋，小心地放到白远峰面前。
“是它，开不了机了。”
白远峰拉开绳结，看到里面躺着一台银色的诺基亚8800……不，是8800 Sirocco，金属银壳似乎没什么氧化迹象，依然光鲜亮丽，正是这种“高贵又带点遥远感”的光泽，当年让无数人倾倒。
白远峰熟练地把拇指放在机身正面的内凹处，向上一推，滑盖依旧顺畅，“噔”的清脆一声，仿佛打开了都彭打火机。键盘完好，手机成色真不错。
“开不了机？”他问。
“是哦，我买了块新电池，还是不行。”女孩坐到椅子上，“但我希望它还能活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
“什么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意，“一座海底之城，一个女孩，一条金枪鱼，是一本没开始画的漫画。”
白远峰挑眉：“哇噢！”
女生举起手，指着自己，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唐九九，自由插画师，前金融狗。”
白远峰忍不住笑了：“白远峰，前运营狗。”
唐九九拉开背包，从中抽出一张用铅笔勾勒的画稿，上面是一座海底古城，一整片珊瑚墙、鱼群、钟楼与少女身影交错其中，线条写意细致，构图优美。
“这就是我想画的漫画。上高中时，爸爸送了我这台8800，说‘这手机贵，你得多用几年才能回本’，我就用到上大学才换。这部手机里记录了我当时的漫画设定、想法、人物、故事。”
“你爸是真宠你。这手机上市价和它型号一样，8800元，当时人均工资才多少，多少人可望不可及。”
她咧嘴笑了笑：“爸爸是很宠我，他是金融圈的，永远都在忙，但很舍得给我花钱。”
“金融圈，高端哦，难怪你说自己前金融狗……为什么没继续发展呢？”
她似乎早已习惯别人问这个问题：“从我高考志愿到工作岗位，都是他规划的。我不怪他，我知道他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我。”她耸耸肩，“但，故事还是朝着最老套的方向发展了，我根本不喜欢金融。”
“那你是要往漫画家方向发展了？”
“对。前阵子我看到这部手机，我一下子想通了。写了辞职信后才跟爸爸说，然后走人。我给自己两年时间，用插画设计养活自己，要把我的漫画创作出来……当然，我知道失败几率很高，如果不行，再回去当工具人咯。”
白远峰点点头，接过那部8800 Sirocco。“我会尽力修好它。”
“谢谢。”唐九九顿了一下，问，“你这店还真特别，墙上这些老手机全都能开机？”
“是。每一部都有历史故事，但不知有没有未来。”
唐九九站起来，仔细观赏，小声说：“有不少漂亮的手机呢，这个我知道，索尼爱立信，还有摩托罗拉V3，我当时也是好喜欢……”
“你不赶时间吧，在修理你的手机之前，我要先泡杯咖啡，你也来一杯？”白远峰说。
“好呢，谢谢啊！”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从画包里取出一个大画本和勾线笔，竟就地开始画画，动作熟练、专注，像一个刚从冰箱里解冻的人，血液迫不及待地开始流动，奔涌。
白远峰默默把一杯黄油肉桂拿铁放在她身边的小桌子上，没有打扰他。
—
画笔下，蔚蓝的海底城市静静伏在海底，一座钟楼上，一名女孩穿着飘逸的睡衣式风衣，站在一个金属盒子旁。
她拨动按钮，那金属盒子发出低低的“咔哒”声，一道微弱的光芒从顶部射出，如同极光般扭曲地穿过海水，像在召唤谁。
“今天也没收到回应。”她低声说。
她身边浮着一只胖胖的金枪鱼，名叫胖橘，脑袋上戴着旧式雷达耳机，鱼鳍一拍，“你天天发信号，也没见有过回应，这破盒子行不行的啊！”
“我再改进下，早晚有一天能行的。”
金枪鱼叹了口气，“你真有点固执。”
—
白远峰拆开8800 Sirocco后盖，电池是新的没问题，拆机检查，主板上有几处老化痕迹，理论上是可以抢救的。
他尝试跳线供电，屏幕闪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唐九九一眼，“它想醒来哦。”
她点了点头。
落地玻璃上，映出她静静作画的影子。
“我一直觉得，信号这个词太浪漫了。”她忽然开口。
“哦？”
“就是……你发出信号时，永远不知道有没有人接收，有没有人回应，但你还是忍不住发出去。”她笑了笑，“我高三时真的相信，有人会接到我发出的脑电波。”
白远峰没说话，只埋头修复主板。
—
唐九九的画本上，金属盒子的光芒尽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是谁叫我？”
女孩眼睛一亮。
金枪鱼胖橘炸毛：“我靠！你这台机器真的灵了？”
“鲸鱼声波信号成功接收了！”她高兴得声音发颤，“那头，是一条鲸鱼。”
—
白远峰手中，8800的屏幕完全亮起，出现了诺基亚的经典开机握手画面。
“还真是保存得好。”
白远峰一边检查着电容和接线口，一边轻声赞叹，“你平时放哪儿的？”
“锁在我画桌最下面抽屉的盒子里，和我高中时收到的两封情书一起，哈哈。”
“你画的是海底城市，你喜欢海？”
“不是喜欢，是羡慕。海能吞没一切，也能滋养一切，啊，想想都厉害。”
8800的屏幕进入到熟悉的诺基亚待机界面，白远峰将数据接口连接设备，一边备份内部文件，一边继续修复音频通道。
—
唐九九手里的漫画故事还在继续，金枪鱼胖橘在海面，它看见了人类的捕鲸船。
声波文件、磁场探测记录、雷达声响——一切都指向鲸鱼群所在的区域。
胖橘飞速回到女孩身边：“捕鲸船又来了！”
她点头，“得通知鲸鱼们快逃！潜到深海去，有多远逃多远！”
她走上钟楼顶，开启金属盒子，将频率升至最大，指向鲸群的方向。
胖橘仰起鱼头，“这次信号靠谱吗？”
“不知道，”她望向信号塔那束光柱，“希望鲸鱼们能接收到。’”
—
唐九九边画边说：“你知道吗，我最喜欢诺基亚8800，不是因为它贵，而是它的设计太优雅了，甚至优雅到开机的声音。我总觉得，世界上就没有哪个机器能用一秒钟说‘我来了’说得那么优雅。”
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笔记本中抽出一页图稿：“你看，这是我漫画里的金属信号盒——其实就是8800的设计给了我灵感。”
白远峰接过，纸上是一台信号发射器，圆滑的轮廓，中间横着一根贯穿式的饰条，果然有点像8800，简洁而优雅，带着机械美学的浪漫。
“如果不是你当时决定投身金融，现在应该已经连载完这部漫画了吧？”
唐九九愣了愣，笑着耸肩：“可惜没有如果啊。”
她顿了顿：“不过现在可以补上了。”
“啪、啪”，白远峰得意地开合着手机滑盖：“修好了，你试试！”
“哇，你太厉害了！”
唐九九打开手机，手机壁纸是她高三的时候拍下的夕阳，那天放学，她坐在空荡荡的教室窗边，望着夕阳发了好久的呆，云朵在她脑海里，变成了漫画里的角色。
“你知道吗，”唐九九轻声说，“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想长成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显然你做不到。”
“对。”她笑得有点无奈，“我就是会哭，会敏感，会没办法看完环保纪录片，会因为一只鲸鱼搁浅半夜失眠。”
“这挺好的。”白远峰说。
她转头看他：“真的吗？”
“真的。”他目光沉静，“因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想去建一座海底城市，在那儿生活，并守护它。”
唐九九靠着椅背，小声道：“你不觉得我很幼稚吗？”
“成熟很好吗？”白远峰为她把咖啡满上。
他是明白的。
明白一个人要回头，会经历多少拉扯。
尤其是像唐九九这种，曾经在城市最光鲜的写字楼中上班、穿商务装、踩高跟鞋、喝星巴克、讲逻辑闭环和增长率的人——他们一旦决定脱离，那种心理断层，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挣扎。
唐九九静静地倚在靠背上，过了半分钟才开口：“我爸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
“嗯？”
“他说：‘你要记住，理想都是用来交易现实的，而不是拿来生活的。’”
白远峰没吭声。
“我当时反驳不出来。”唐九九低头，“但我心里其实很不服。现在想想，那不是因为我不理解，而是因为我还不甘心。”
“现在呢？”
“现在我更不服了。”
唐九九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是爱我，也懂他是为我好。但他想给我的，是一个能成功的未来，而不是一个让我觉得快乐的未来。”
忽然她话风一转：“那你呢？”。
“我？”
“你辞职的时候，害怕吗？”
白远峰停顿了两秒，点头，“怕。”
“后来呢？”
“后来就不怕了。”他微笑，“你开始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以后，就算全世界都在反对你，你也不会在乎。”
唐九九望着他，眼神里多了一种安定的温度。
“那……你觉得我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吗？”
白远峰轻声说：“你都开始画了，还问这个干嘛？”
唐九九站起身，把手机与画本收入背包，拉上拉链，像完成了某种仪式。
她伸出手，摆出击掌的姿势：“谢谢你帮我发送了信号。”
白远峰和她轻轻击掌，“你接收信号成功了，祝一路通畅。”
唐九九推门而出，阳光从雨后云隙间洒下，远远打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漫画里的钟楼，重新亮起了灯光。
附近的公交站台上，唐九九掏出一副有线耳机，插进8800里，点开MP3播放器，熟悉的界面跳出，屏幕上显示的第一首歌，竟然是当年她自己唱的《小小的梦》。
女生的声音带着青春时期的青涩，但语调坚定。
唐九九边听边笑，眼眶却红了。
她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不怕画得丑，不怕被笑话，不怕失败。那时候，她画海底之城的时候，每根线条都在表达——这座城市真的存在。
可后来她懂现实了，懂得什么叫ROI，什么叫保底收入线，什么叫人脉转化，她开始学着不要那么爱哭、不要那么较真、不要那么喜欢胡思乱想。甚至连画画这件事，她也没再提起过。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些东西忘掉了，结果一台老手机，就让她原形毕露。
—
第二天一大早，白远峰回到店铺前，准备开门，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帆布包。
包里装着一张画——一个女孩骑着一条大金枪鱼漂浮在海面上，身后是无数鱼群，海面上浮起一点暖光，太阳似乎即将从海平面蹦出，右下角作者签名：唐九九。
白远峰看着画，笑容慢慢浮现在脸上。
他把画贴在了手机墙下方最右侧的位置，用磁吸固定。
—
此刻，唐九九的画本中，女孩把金属盒子高高举起——
然而，信号却还是太弱，无法传递到捕鲸船附近的鲸鱼群。
此时，无数电鳗聚集到一起，成为一个巨大的信号放大器。
“不要放弃！
把信号送达！”
鲸鱼群终于接收到信号，成功躲避了人类的追捕。
女孩对金枪鱼胖橘说：“我要把信号传递给海洋里的所有生物。”
“让大家都能快乐地生活。”
“让信号遍及海洋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