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李嬷嬷果然能下地了。
她气色虽仍有些苍白,精神却矍铄了许多,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粥,一步步稳稳地挪进了静兰轩。
彼时,沈昭昭正握着春桃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抄录一张基础的安神方。
窗外日光和煦,室内墨香与药香交织,一片岁月静好。
“王妃……”李嬷嬷的声音带着初愈的沙哑,却充满了难掩的激动。
“嬷嬷!”沈昭昭一惊,连忙放下笔,快步上前扶住她,“您大病初愈,怎么亲自过来了?快坐下,有什么事让下人传个话就是了,仔细再累着。”
春桃也赶紧搬来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
李嬷嬷却不肯坐,执意将手里的粥碗递到沈昭昭面前,眼眶泛红:“王妃,老奴这条命是您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这碗粥,您一定要喝。不然,老奴这心里……实在是憋得慌!”
她的手有些抖,碗沿的汤汁都微微晃动。
沈昭昭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只好接过来,温声道:“好,我喝。但您也得听我的,立刻回去躺着歇息,身子要紧。”
“哎,老奴听您的。”李嬷嬷笑着,看着沈昭昭喝了一口粥,像是了却了什么天大的心愿,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或许是心神一松,她嘴上便没了把门,像是闲话家常般脱口而出:“王妃,您别看王爷平日里冷冰冰的,其实他心里早就在意您了。就说那晚您送粥过去,他可不是随口就喝了的。您知道吗?他回头就让周管事去查了您母亲当年在边关,救下定国公的那桩旧案呢!”
“哐当”一声轻响。
沈昭昭手中的白玉汤匙滑落,掉进碗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着温热的碗壁,指尖却一片冰凉。
他……查了她母亲的旧案?
所以,那夜他喝下她亲手熬的粥,并不是一次赌上性命的信任,也不是对她医术的全然认可,而是……他早已通过调查确认了她的出身,确认了她沈家女儿的身份,才肯放下戒备?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震撼。
原来她所以为的破冰之举,在他那里,不过是早有预谋的验证。
春桃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抓住了重点,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刚要开口追问:“嬷嬷,您是说王爷他……”
“哎哟!瞧我这张破嘴!”李嬷嬷猛地回神,脸色一白,慌忙抬手捂住了春桃的嘴,又对着沈昭昭连连摆手,“王妃,您……您就当老奴什么都没说!是老奴多嘴了!老奴告退,这就告退!”
说完,她竟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转身快步离去,连背影都写满了惊慌失措。
屋内霎时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昭昭一人。
她怔怔地看着碗里那枚小小的汤匙,心跳却如擂鼓般一声重过一声。
他不是不信她。
他……是从一开始,就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相信她。
只是那种相信,带着猜忌,带着审视,带着层层叠叠的防备。
他就像一只蜷缩在壳里的刺猬,渴望温暖,却又害怕被灼伤,只能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根最不伤人的软刺,去触碰她递过来的善意。
他查她的家世,不是为了羞辱她,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相信她的理由。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对顾宴之那“冷酷无情”的刻板印象。
原来那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并非没有温度,只是被太厚的冰层包裹着,无人得见其下的暗流涌动。
午后,正当沈昭昭还在为这桩发现而心神不宁时,周管事却亲自登门了。
“王妃,”周管事躬身行礼,脸上带着一贯的恭谨与客气,“王爷方才下了令,将王府东侧那座闲置的跨院拨了出来,稍作修葺,便改作‘王府医堂’。王爷吩咐了,今后您若有意,可在此处收徒授业,所需药材,一律由王府库房直供,不受限制。”
沈昭昭彻底愣住了,手里的医书差点滑落在地:“王府医堂?我……我从未向王爷提过此事啊。”
周管事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王妃您的确未曾直接提过。但您前些日子在药房整理药材时,曾对春桃姑娘感叹过一句‘女子学医,诸多不易,若有机会,当设一处学堂,让天下女子皆有悬壶济世之门路,不该被世俗所拦’。当时王爷恰好路过窗外,许是……记下了。”
一字一句,如春雷滚过沈昭昭的心田。
她心头猛地一震,那日她不过是看着满架的药材,有感而发的一句痴人说梦,甚至连春桃都只当是小姐的玩笑话,不曾放在心上。
可他……他竟然听见了。
不仅听见了,还听进了心里,并且不动声色地为她付诸了行动。
这不是施舍,更不是怜悯。
这是一种被认真对待的尊重,一种梦想被妥帖安放的幸福。
沈昭昭活了两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被当成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个体,被郑重地看见了。
那颗因李嬷嬷的话而变得复杂沉重的心,此刻竟被一股暖流轻柔地托起,漂浮在云端之上。
夜色渐深,静兰轩里灯火通明。
出乎意料的是,今夜顾宴之并未像往常一样召她去书房侍疾,也未曾派人过来传任何话。
沈昭昭心里有些打鼓。
难道是李嬷嬷说漏嘴的事传到了他耳中,他恼了?
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窥破,所以刻意疏远?
她捏着一卷医案,心不在焉地翻着,脑子里盘算着是否该主动去书房请个罪。
就在这时,春桃脚步轻快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锦盒。
“小姐,王爷派人送来的。”春桃将锦盒放在桌上,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说是……给您补身子用的。”
沈昭昭疑惑地打开盒盖,一股浓郁而纯粹的参香瞬间溢满整个房间。
只见红色的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支形态饱满、参须完整的百年老山参!
这等极品,便是宫中贡品也未必能及。
而更让她呼吸一滞的,是参身之下,还压着半张素白洁净的纸笺。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笺抽出,上面是顾宴之那熟悉的、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字数不多,却力透纸背:
“你说过,药能救人,亦能杀人,关键在于用药之人。你,用得很好。”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这简短的一句话。
然而,就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沈昭昭心中最后一道门。
他竟然还记得她当初为了自证清白时所说的话。
他不仅记得,还用她的这番话,来回应她,来肯定她。
这不像是一句简单的夸赞,更像是一场迟来了许久的、笨拙又真诚的告白。
他告诉她,他信的,从来不只是她的家世背景,更是她这个人,是她的医者仁心。
沈昭昭紧紧握着那张纸,指尖的温度仿佛要将那墨迹融化进自己的血脉里。
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落进来,映得她眼底一片清亮,亮得好似坠入了漫天星辰。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顾宴之不是不会爱,他只是被摒弃在寒冬里太久,久到忘了如何向阳而生,久到不敢相信会有人愿意为他披荆斩棘而来。
而她,也不是只会逆来顺受的菟丝花。
她只是在等,等一个能看懂她坚韧内核、值得她交付全部真心的人。
夜深人静,静兰轩的灯火却久久未熄。
沈昭昭翻开那本从闺中带过来的、记录着零散心情的日记本,在崭新的一页上,郑重写下:
“原来冷王不冷,只是在等一个不怕冷的人。”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书房内。
顾宴之并未安歇,他负手立于窗前,深邃的黑眸遥遥望着静兰轩那一方温暖的橘色光晕。
往日里,这王府的万千灯火,在他眼中都与荒野鬼火无异,冰冷而无归属。
可今夜,那盏灯,却像是点在了他的心上,驱散了长久盘踞的阴翳与寒气。
他那颗沉寂了二十余年的心,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为自己,主动地点燃了。
万籁俱寂,夜色温柔。
沈昭昭写完日记,吹熄了桌案上的蜡烛,只留下一盏将歇的床头灯。
她躺在床上,满心都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期待,正待入眠。
就在这时,隔壁书房的方向,忽然传来一丝极轻微、却又无比突兀的声响。
她瞬间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起初,她以为是风声,或是更夫打更的遥远回音。
但很快,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清晰了许多。
那是一阵压抑的、仿佛要撕裂肺腑的剧烈咳嗽声!
沈昭昭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便要起身。
可紧接着,她听到了更可怕的东西——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尾音里,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濡黏腻的,属于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