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风雪,说来就来,裹挟着能将人骨头缝都吹透的寒气,疯狂地拍打着窗棂。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一阵急促到近乎疯狂的敲门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王妃!王妃!您快去看看吧!”
是阿青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沈昭昭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头无端一跳。
她刚披上外衣,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阿青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一张小脸在烛光下煞白如纸,浑身沾满了雪沫。
“王妃,李嬷嬷……李嬷嬷她不行了!”阿青泣不成声,话都说不连贯,“刚刚突然就吐了血,然后就昏死过去,陈大夫去看了一眼,就说、就说是年老体衰,药石无医,让…让我们谁都别靠近,怕是……怕是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疫病!”
疫病?
沈昭昭的脑子“嗡”地一声,眼前瞬间浮现出昨夜的景象。
也是这样的风雪天,李嬷嬷悄悄拉住她,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崭新的暖手炉塞进她怀里,炉身绣着一朵小小的迎春花,针脚细密。
嬷嬷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姑娘身子骨弱,仔细冻着了。这老婆子别的不会,做个针线活还行。”
那暖手炉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掌心。
一个时辰前还叮嘱她保暖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年老体衰,无药可救”?
“带我去!”沈昭昭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寒意,她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冷静地追问,“除了呕血,还有别的症状吗?身上是不是滚烫发热?你替她把过脉吗?脉象如何?”
阿青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一愣,努力回想着,最终只能无助地摇头:“奴婢……奴婢不敢。陈大夫说得那样吓人,大家都不敢靠近。只看到嬷嬷嘴唇都青了,身上……身上好像不热,反而冷得厉害。”
不发热,反而发冷?
沈昭昭的眉头紧紧蹙起。
这绝不是寻常的自然衰竭,更不像是疫病之兆。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凌厉而清晰——这不是病,是毒!
是寒毒攻心!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不是被动地应对危机,而是凭着脑海中那些仿佛与生俱来的医理知识,做出了主动的、直觉性的判断。
这种感觉,陌生又笃定。
李嬷嬷的住处就在王府后院的偏僻角落,风雪在这里似乎更加肆虐。
还未走近,一股若有若无的草药味和炭火熄灭后的冷灰味便钻入鼻腔。
药房门口,一个身影如同门神般死死堵在那里,正是府中的陈大夫。
见到沈昭昭,陈大夫他草草行了个礼,语气却强硬无比:“王妃娘娘,此地污秽,您金枝玉叶,万万不可靠近!这老婆子是突发恶疾,恐有传染之虞,若惊扰了您,王爷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他一口一个“王爷怪罪”,看似忠心耿耿,眼神却不住地向别处瞟,根本不敢与沈昭昭对视。
沈昭昭心中冷笑,这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懒得与他废话,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大夫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竟不自觉地让开了半个身位。
沈昭昭径直踏入房中。
屋内没有生火,寒气刺骨。
李嬷嬷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床边,指尖轻轻搭上李嬷嬷的手腕。
冰凉如铁!
这绝不是活人该有的体温。
再看她的面色,灰败之中透着一层死气,双唇紧抿,颜色青紫。
果然是极寒之症!
沈昭昭目光一凝,猛地掀开了盖在李嬷嬷脚上的被角。
昏暗的油灯下,只见她干瘦的脚踝处,赫然有几块巴掌大的淡紫色斑痕,边缘已经开始发黑,高高肿起,触目惊心。
“这是冻疮!”沈昭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针,直刺向门口的陈大夫,“冻疮反复不愈,寒气入体,湿毒郁结,最终恶化引发败血之症!你身为大夫,会看不出来?你是故意拖延,不予医治!”
此言一出,不仅是陈大夫,连跟在后面的阿青和春桃都惊呆了。
陈大夫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上瞬间渗出冷汗,却依旧嘴硬狡辩:“王妃休要胡言!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医理?这明明是内疾外显,是她自己气血衰败,神仙难救!”
“是吗?”沈昭昭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命悬一线的李嬷嬷身上。
“春桃,把我的药箱拿来!阿青,去烧一盆最旺的炭火,快!”
她不理会任何人的惊愕,迅速从药箱中取出一排崭亮的银针。
她没有片刻犹豫,捏起一根最长的,直接伸进刚刚端来的火盆中,直到针尖被烧得微微泛红。
“你们谁都不敢近身,那我就自己来。”
话音未落,她已跪坐在榻边,左手精准地找到了李嬷嬷膝下的足三里穴,右手捏着滚烫的银针,稳、准、狠地刺了下去!
“啊!”春桃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沈昭昭却恍若未闻,指尖翻飞,又取一针,如法炮制后刺入了嬷嬷脚心的涌泉穴。
两针下去,她额上已见了细汗,既是因为精神高度集中,也是因为这屋里实在太冷。
她一边施针,一边头也不回地低声解释,像是在说给春桃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嬷嬷年纪大了,气血两虚,体内的寒毒根深蒂固,不能用虎狼之药猛攻,否则身体承受不住。只能用这种至阳的法子,一点一点,将深入骨髓的寒气慢慢逼出来。”
她条理清晰,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春桃在一旁,从最初的害怕恐惧,到此刻的震惊敬佩,她默默地看着王妃的每一个动作,将每一个步骤都牢牢记在心里,眼神不知不觉间已从惶恐转为坚定。
沈昭昭拔出银针,又命春桃取来烈酒、姜汁,混合着艾绒,迅速制成一个简易的温灸药饼,小心地贴在了李嬷嬷的心口膻中穴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股凛冽的气场随着来人涌入,瞬间压过了屋内的寒气。
顾宴之来了。
他本是听闻后院出了“疫病”,怕有人借机生事,才过来看看。
谁知一进门,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幅景象——
屋内炭火烧得通红,将他女人的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
她跪坐在一个老仆的床榻边,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脸颊上。
她的手指在寒冬里冻得通红,可捏着银针施救的动作却稳如磐石,那细细的银针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每一次起落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整个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她略显急促的喘息声。
顾宴之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站了许久,直到沈昭昭处理完最后一个步骤,累得长舒一口气,抬头擦汗时,才猛地撞上他那双探究的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你不怕染病?”他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低沉,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
沈昭昭喘着气,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倔强和柔软:“怕啊。”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我更怕,以后再也没有人偷偷给我塞暖手炉了。”
一句话,让满室寂静。
顾宴之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盯着她那双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的眸子,半晌,迈开长腿,走到她身边。
在所有人,包括陈大夫和春桃震惊的注视下,他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用墨色云锦织就的狐裘大氅,轻轻地、不容拒绝地,披在了她单薄的肩上。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为她披衣。
那带着他体温和龙涎香气息的衣袍,瞬间隔绝了屋内的寒冷。
连一向见惯了大场面的陈大夫,都看得彻底怔住了。
次日凌晨,天光未亮。
守了一夜的沈昭昭刚打了个盹,就被一阵微弱的呻吟声惊醒。
她猛地睁眼,只见榻上的李嬷嬷眼皮颤动,竟悠悠转醒。
“嬷嬷!”沈昭昭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探她的脉搏。
脉象虽依旧虚弱,却已重现生机。
李嬷嬷浑浊的眼睛缓缓聚焦,看清是沈昭昭后,张了张干裂的嘴,发出的第一句话竟是:“王妃……快……快走……别让王爷……知道我……我拖累了您……”
一句话,让沈昭昭的眼眶瞬间滚烫。
她刚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不知何时,顾宴之已经悄然离开,仿佛昨夜那个为她披衣的男人只是她疲惫下的幻觉。
可肩上那件沉甸甸的大氅,却真实地提醒着她发生过的一切。
没过多久,周管事亲自过来了,对着沈昭昭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谦卑。
他双手呈上一张字条,是王爷的亲笔。
字迹苍劲有力,只有寥寥数字:“赐匾‘仁心昭昭’,悬于药房正堂。”
沈昭昭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微微颤抖。
这不是赏赐,这是宣告。
向王府上下所有人宣告:她沈昭昭,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庶出王妃。
她在这深宅大院里立足,凭的不是男人的宠爱,而是她自己的本事。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风雪停了,晨光正试图穿透厚重的云层。
她忽然觉得,那个传闻中冷酷如阎王的顾宴之,或许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他不是阎王,他只是……太久,太久没有人敢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了。
这一夜的动静,终究是瞒不住人的。
当天色彻底大亮,府中早起的仆役们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陆续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只是,当他们习惯性地路过平日里少有人问津的药房时,脚步却不约而同地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