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昏暗的尽头,一张宽大的案几之上,远远地,亮着一盏发出莹白光芒的台灯。
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正笼罩在那片孤独的光晕之下,隐约可以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轻微的翻书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甲野在入口的阴影处,迟疑了片刻。
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小小的、关于“礼节”的斗争。是该像一个普通的客人那样,轻咳一声,宣告自己的到来?还是该保持沉默,等待主人的发现?前者似乎更为妥当,但后者,却又更符合这家店“不问世事”的古怪氛围。
就在他这无意义的思辨还未结束时,那个男人,却已经先开了口。
“欢迎。随便看看吧。”
声音不高,有些干涩,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的样子。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书本,仿佛这句话,只是这间书店对所有进入其结界之内的生物,都会自动触发的一句欢迎语。无论是人,是猫,还是某种看不见的、被书籍气味吸引而来的“什么东西”。
这句平淡的欢迎,反而让甲野放松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即便对方并未看到。然后,他开始沿着那条狭窄的“峡谷”,缓缓地移动。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层层叠叠、或新或旧的书脊。从岩波文库的哲学经典,到角川书店的民俗怪谈,再到一些连出版社名字都闻所未闻的、用古老线装方式订起来的地方志。
这里的藏书,杂乱、无序,完全不按任何图书馆的分类法。唯一的共同点,或许就是它们看起来都……很“古怪”。
他走到“峡谷”的尽头,也就是案几的不远处。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个男人的侧影。一个大约三十岁后半的男人,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表情是一种因长久沉浸于思考而形成的、学者的平静。
突然,男人手中的翻书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原始的、如同动物般的直觉。
他缓缓地,将手中的书,翻面盖在了桌上。然后,他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将目光,第一次,投向了甲野。
那是一道……极具分析性的目光。
它不像常人那样,会先打量你的衣着或容貌。而是仿佛直接穿透了这些表象,在审视着你的“状态”。你的站姿,你的呼吸频率,你眼神里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细微的彷徨。
“客人,”男人开口了,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明确的、属于“问询”的意味,“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是吗?”甲野下意识地回答,“可能是因为天气吧。”
“天气?”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似笑非笑的弧度,“没错,天气。东京最近的天气,确实很‘异常’。盛夏时节,却如同梅雨将至。气压不稳,湿度过高,蝉鸣也乱了章法。这种时候,人的自律神经,确实是很容易失调的。”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在给出诊断前,先对外部环境进行了一番看似不相干的、却又逻辑严谨的分析。
“情绪焦躁,注意力难以集中,睡眠质量下降,甚至,会出现轻微的幻视或幻听……这些,都是典型的症状。”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了,“但是,客人你,看起来似乎又有些不同。”
“你的问题,好像不完全是‘天气’的原因。你的身上,有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协调’。”
甲野的心,猛地一紧。
“就好像……”男人沉吟着,似乎在寻找一个更精准的比喻,“就好像,你是一个刚刚从一场持续了很久很久的、跨洋飞行的航班上下来的旅人。你的身体,虽然已经抵达了‘东京’这个目的地,但你的精神,或者说你的‘内在时间’,却还停留在那个遥远的、有着十几个小时时差的‘出发地’。”
“这种‘时差’,让你感到眩晕,让你感到恶心,让你对眼前这个本应熟悉的世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非现实感’。我说的,没错吧?”
在听到这个比喻的一瞬间,甲野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他没有说中。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中。甲野的秘密——关于重生,关于未来的记忆——他一无所知。
但是,他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精准到了恐怖地步的方式,描述出了这个秘密所带来的“症状”。
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医生,虽然完全不知道病人得的是一种来自外星球的、从未见过的病毒,却通过观察病人的脉搏、体温和面色,完美地推断出了这种病毒正在对病人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我……”甲野张了张嘴,发现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承认,等于暴露。否认,又显得无比虚假。
男人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只是将这场对话,当作一场由他自己主导的、有趣的逻辑推理游戏。
他将那本翻面盖着的书,拿了起来,重新翻开。
“人类的大脑,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但又极其不可靠的器官。”他一边看着书,一边用那种讲课般的语气,继续说道,“它为了维持我们那脆弱的‘自我认知’的统一性,会不自觉地,对接收到的信息,进行筛选、美化,甚至是‘篡改’。尤其是,当一个人处于极度的疲劳、压力,或是某种巨大的精神冲击之下时,这种‘篡改’,就更容易发生。”
“记忆,会被污染。现实,会被扭曲。人,甚至会给自己‘创造’出一段全新的、用以解释自己为何会如此痛苦的‘过去’,或是‘未来’。”
他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最后一次,落在了甲野的脸上。
“少年人,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
甲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书店的。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击着他本就濒临崩溃的认知。
他说的,是错的。甲野很清楚,自己经历的不是“时差”,也不是“噩梦”。
但……万一呢?
万一,他说的,才是“对”的呢?
万一,他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大脑发生了“紊乱”的、可悲的妄想症患者呢?
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密密的。
甲野没有撑伞,他任由那冰冷的雨丝,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
他沿着無縁坂的石阶,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
他的脚步,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的,是一种无比沉重的、仿佛每一步都充满了疑问和不确定的、踉踉跄跄的声响。
那个男人,虽然什么都不知道。
却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比任何怪物都更可怕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