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把空气搅成一锅滚烫的粥,七月末的热风卷着稻壳味扑在沈小棠脸上。她蹲在镇上唯一的网吧门口,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得飞快,中考成绩查询页面加载的圆圈转得她头晕。当总分数字跳出来时,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玻璃瓶碎裂的脆响——林小蛮把冰红茶瓶摔在地上,褐色液体在柏油路面上漫开,像道丑陋的伤疤。
“什么破学校。”林小蛮的指甲涂着发黑的指甲油,狠狠戳着手机屏幕,“早知道还不如去读职高。”她的成绩比沈小棠低了三十分,却阴差阳错进了同一所普通高中。报名那天,两人在校门口擦肩而过,林小蛮染成栗色的卷发扫过沈小棠的校服领口,留下股廉价香水味。
沈小棠的录取通知书被压在茅屋的玻璃台板下。朱凡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鲜红的校名,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去镇上买只鸡。”他突然起身,军绿色外套后襟的破洞在风里鼓荡,“给你爷爷补补身子。”沈小棠看着他踉跄着走出院门的背影,发现他的脊梁比去年更弯了些,像株被暴雨压垮的玉米。
高中宿舍的铁架床吱呀作响,沈小棠的铺位在靠窗的上铺。她用捡来的硬纸板隔出个小空间,上面堆满从废品站淘来的旧课本。凌晨四点半,宿舍楼的铁门还没开,她就借着走廊应急灯的微光背单词,影子被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扭曲的画。
食堂的馒头五毛钱一个,沈小棠通常买两个当一天的口粮。清晨的馒头带着蒸笼的热气,她掰成小块泡在免费的菜汤里,葱花浮在油花上,吃得很慢很慢。有次值日的阿姨看着不忍心,往她碗里多舀了勺咸菜,她红着脸说了声谢谢,转身时眼泪差点掉进汤里——这让她想起苏瑶妈妈做的红烧肉,油光锃亮的肉块在砂锅里颤巍巍的。
胃绞痛发作的那天,沈小棠正趴在课桌上做数学题。突然袭来的剧痛像只手攥住她的五脏六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校服。她咬着牙想撑到下课,眼前却阵阵发黑,最后在同桌的惊呼声里失去了意识。醒来时躺在医务室的硬板床上,护士正往她手背上扎针,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往上爬,窗外传来高二学长打篮球的喧闹声。
“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校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把热水袋塞进她怀里,“长期营养不良加上作息颠倒,再这样下去胃要穿孔的。”沈小棠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听见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兽在呜咽。
林小蛮的课桌永远堆着没拆封的零食。她把手机藏在漫画书里看偶像剧,耳机线从校服袖子里钻出来,绕在纤细的手腕上。老师点名时,她总能精准地抬起头,眼神迷茫得像只刚睡醒的猫,答非所问地应付过去。后排男生递来的情书被她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动作熟练得像是在丢垃圾。
有次沈小棠去水房打水,撞见林小蛮躲在角落里抽烟。火光明明灭灭映在她涂着浓妆的脸上,烟圈从猩红的嘴唇里吐出来,混着劣质香水味扑过来。“哟,好学生也会来这种地方?”林小蛮吐出的烟蒂在瓷砖上碾了碾,“怎么,苏瑶没跟你考一块?没人给你送早餐了吧。”
沈小棠的水壶在手里晃了晃,热水溅在虎口上,烫得她缩回手。“你……”她想说些什么,却被林小蛮身边的男生打断。染着黄毛的男生吹了声口哨:“小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穷酸同桌?”林小蛮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像碎玻璃刮过耳朵。
李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女孩抱着摞作业本从楼梯口拐过来,眼镜滑在鼻尖上,看见水房里的景象,突然把作业本往地上一墩:“你们在这里抽烟?想被记过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小蛮和那男生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室呛人的烟味。
“你没事吧?”李娟捡起地上的作业本,封面上的“三好学生”奖状边角有些卷曲。她推了推眼镜:“我叫李娟,一班的。”沈小棠看着她被热水烫红的手指——刚才为了护着自己,李娟的手背也溅到了开水。
两人的友谊就从那壶滚烫的开水开始。李娟会把母亲做的便当分一半给沈小棠,米饭上卧着金黄的煎蛋,旁边整齐地码着青菜和红烧肉;沈小棠则帮李娟整理散乱的笔记,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出重点,字迹娟秀得像打印出来的。晚自习后,她们会一起在操场散步,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相依为命的藤蔓。
高二的社会实践活动,沈小棠和李娟选了去敬老院。青砖瓦房的院子里种着棵老槐树,几位老人坐在树下晒太阳,浑浊的眼睛望着天空发呆。沈小棠给张奶奶剪指甲时,发现老人的手指关节都变形了,像蜷曲的树枝。“姑娘,你长得真像我孙女。”张奶奶的手粗糙得像砂纸,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她要是还在,也该这么大了。”
李娟在给王爷爷读报纸,时政新闻念得抑扬顿挫。沈小棠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自己的爷爷。老家的茅屋应该也落满了灰尘,爷爷是不是又在咳嗽,朱凡有没有按时给老人喂药。她把张奶奶的指甲剪得圆润光滑,心里暗暗决定,周末一定要回去看看爷爷。
林小蛮被老师强行安排参加社区服务。她穿着志愿者马甲在小区里捡垃圾,却把塑料袋套在头上扮鬼,吓得路过的小孩哇哇大哭。社区主任找到学校时,她正坐在花坛边涂指甲油,红色的甲油滴在马甲上,像溅落的血珠。“我就不明白了,捡垃圾有什么用?”她对着来领人的班主任翻白眼,“能让我考上大学吗?”
高三的教学楼弥漫着硝烟味。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每天都在减少,粉笔灰在空气里结成网,连呼吸都带着呛人的味道。沈小棠的桌子上堆着比人还高的习题集,封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页面因为反复翻阅,已经磨得发亮。她买了最便宜的眼药水,每天要滴好几次,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像干涸的河床。
胃药成了她书包里的常备品。有时疼得厉害,她就把热水袋捂在肚子上,趴在课桌上写题,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李娟会帮她把笔记抄得工工整整,在旁边画个笑脸:“别硬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沈小棠看着那张写满公式的纸,突然觉得胃好像没那么疼了。
林小蛮彻底放弃了学习。她把课本撕下来折成纸飞机,在教室后面和男生打闹着投掷。班主任找她谈话,她把检讨书往桌上一拍,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混个毕业证得了。”她开始频繁地逃课,有时整夜不归,第二天带着浓重的酒气出现在教室,趴在桌上睡到放学。
高考前最后一个月,沈小棠把被子搬到了教室。她和其他几个同学组成了“夜读小组”,在教室后排搭起简易的床铺,累了就趴在桌上睡会儿,醒了继续刷题。窗外的月光透过树枝洒进来,在试卷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蝉鸣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秋虫的唧唧声。
李娟给她带了罐自制的蜂蜜柠檬茶,玻璃罐上贴着可爱的贴纸:“喝这个养胃,我妈说的。”沈小棠拧开盖子时,柠檬的清香混着蜂蜜的甜意漫出来,喝在嘴里,暖到了心里。她突然想起初中时苏瑶送的樱花发卡,不知道被自己收在了哪个角落,上面的水钻应该还在发光吧。
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沈小棠的手在颤抖。她放下笔,看着考场里其他考生或兴奋或沮丧的脸,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走出考场的那一刻,阳光刺眼得让她睁不开眼,远处传来家长们的欢呼声,像潮水般涌过来,将她淹没在其中。
查分那天,沈小棠是和李娟一起去的网吧。当屏幕上跳出“专科线以上”的字样时,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却没敢看李娟的分数——女孩的成绩一直很好,本该去更好的地方。“我也考上了!”李娟突然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虽然只是个二本,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沈小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键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想起那些在教室后排度过的夜晚,想起李娟分她的半份便当,想起校医塞给她的热水袋,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即使只是个普通的大专,也是她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
林小蛮的分数刚过专科线。她是在酒吧接到班主任电话的,背景音嘈杂得厉害,她对着手机喊:“知道了知道了,随便哪个学校都行。”挂了电话,她把手机往吧台上一扔,继续和身边的男生划拳,笑声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显得格外刺耳。
开学那天,沈小棠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大专校门口。红色的横幅在秋风里猎猎作响,远处的教学楼崭新明亮。她掏出手机给李娟发了条信息,屏幕上还存着两人在高中校园里的合影,背景是倒计时牌,上面的数字停留在“1”。
李娟很快回复了消息,附带一张大学宿舍的照片:“我在这边等你,放假我们一起去看海。”沈小棠笑着回复“好”,抬头时,看见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铺了层金色的地毯。她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走进校园,背影虽然单薄,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而林小蛮,在开学前一天才收拾好行李。她把几件时髦的衣服扔进拉杆箱,化妆品占了大半空间,录取通知书被她夹在杂志里,皱巴巴的像张废纸。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沈小棠背着书包走进站台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刺眼,转过头去,把脸埋进朋友的后背,任由风吹乱了头发。
两辆列车在铁轨上朝着不同的方向驶去,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沈小棠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村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高中毕业证,上面的照片里,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嘴角带着腼腆的微笑,眼神里却藏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但只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总会到达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