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后背突然撞上什么硬物。
杜纤云在剧痛中仰头,看见漫天芦苇絮如雪纷扬。浅滩处的淤泥裹住两人,顾淮安沉重的身躯压得她几乎窒息,右臂横亘在她颈后,挡开了身后的暗礁。
杜纤云喉间涌上腥甜。
她最后的意识,是顾淮安那昏迷惨白的脸。
“竟然还活着?“
粗粝的嗓音从苍茫的芦苇丛中传来。
满脸刀疤的老猎户用叉竿拨开浮草,只见两人苍白的脸在水流的漩涡中时隐时现,湍流将人冲散又撞回,男子那只铁钳般的手仍死死扣着女子腕子,指甲都陷进她皮肉里,殷红的血液从他肩胛的箭伤里不断涌出,在墨色河水中绽开妖冶的丝缕。
老猎户啧了一声:“伤成这样还不松手。“
芦苇荡深处,猎户的小屋浸在药香里。
杜纤云再醒来时,发现腕上缠着粗布,而顾淮安就躺在三步外的草榻上。
“姑娘,你醒了。”
那沾满鲜血的箭簇搁在矮几,箭杆刻着的狼头图腾正对她眼睛。
“他伤的太重,已经高热三天了。“
老猎户在门口抽着旱烟,往煎熬的药罐里扔了把腥苦的草药,扭头叹道:“你们可真是命大啊。“
“我在这山上打了这么些年的猎,还是第一次见从山上摔下来,还有命在的。”
“多亏这位军爷死死地护住姑娘呢。”
老猎户的烟杆在炕沿磕了磕,“姑娘是这位军爷的......?“
杜纤云骤然绷紧身子,军爷……
她戒备地看向猎户,猎户笑了笑,脸上的刀疤皱在了一起,“你们昏迷了将近四五日,若是我想对两位不利,何须等到今日?”
杜纤云开口,声音沙哑不已,“那你为何称呼他军爷?”
“这位爷肩上箭伤,手上厚茧,身上布满刀剑伤,还有这腰间的佩剑……”
猎户将手中烟杆放下,浑浊的眼珠转动着,“我虽不识什么好货,但也料你们两人并非平头百姓吧。”
两人这一身行头,应是个殷实之家,男子看上去也像个有些个一官半职的。
杜纤云顿了顿,“我们……”
她刚启唇,草席上的男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杜纤云一颤,他不会要醒了吧?
顾淮安在草席上剧烈抽搐起来,转眼间,玄色中衣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狰狞的箭伤上。他骨节分明的手在空中乱抓,仿佛要握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爹,娘……”
“妹妹……”
杜纤云呼吸一滞。
老猎户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位军爷,这几日每日都要神志不清几次。“
“伤得这么重,连梦中也不得安宁,真是可怜啊。”
老猎户幽幽叹了口气。
杜纤云缓缓下床,脚步虚浮地走了过去,她盯着顾淮安惨白的脸,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青白的皮肤上。
玄色中衣散乱地敞着,脖颈上赫然是一个青紫牙印,胸口露出大片狰狞的伤口,箭伤、刀痕、还有坠崖时被岩石刮出的血肉模糊,肩膀缠着厚厚的纱布,因为方才剧烈挣扎,鲜血正渐渐渗出。
那张惯常噙着讥诮嘲笑的面容,此刻虚弱得紧闭着双眸。
杜纤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顾淮安。
她站在草席前,席上的人忽然安静下来。
还好没醒过来,杜纤云刚缓了一口气,手腕突然被铁钳般扣住。
男子猛地伸手,在昏迷中精准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他睫毛剧烈颤抖,唇间漏出的气音却十分轻柔:“爹娘......不要走......“
“不要留我一人……”
一滴汗从他额角滑落,杜纤云一愣,腕上的冰冷令她回过神,随即挣扎起来。
却突然被老猎户喝住:“姑娘莫动!这军爷梦里都带着杀气......“
“前日,我替他换药,险些被他制住!”
果然,顾淮安用力一扯,杜纤云手臂似乎要被掰断,她一动也不敢动。
忍着剧痛,她咬牙问道:“那该怎么办?”
猎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他娘子,你同他说几句好话哄哄,不就行了嘛?”
芦苇荡突然惊起一群寒鸦,屋内一时静的可怕。
“你……说……什么……”
女子缓缓回头,目光阴森地死死盯着老猎户。
怎么……怎么了这是?
猎户慌得手脚无措,一时都忘了煎药。
只见女子嘴唇轻颤了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下一刻,像是被狠狠踩上了一脚,险些跳了起来。
杜纤云再也不管什么手臂,断了就断了,她大力地挣扎起来。
“松开……”
可她那点力气丝毫不起作用,反倒被股惊人的蛮力猛地拽到草席前。
顾淮安苍白的手指此刻如冰雪般刺骨,指节因发力而泛白,青筋在薄皮下狰狞起伏——这哪像个重伤之人该有的力道?
“松......“
话未出口,鼻尖已撞上他胸膛。浓重的血腥气里,突然钻入一丝清苦药香。顾淮安滚烫的鼻息喷在她发顶,仿佛安心起来,男子紧绷的身躯竟渐渐放松。
杜纤云僵住了,这疯子昏迷了都不松开自己,自己还能逃吗?
“顾淮安?“
她试探地轻唤了声,没有回应。只有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袖,力道轻得像个孩童。
看来他力气快用完了。
这个曾经单手就能掐得她喘不过气的男人,此刻终于快没了力气。
杜纤云轻轻掰开顾淮安的手指,终于慢慢抽离出来。
蓦地,心跳声如擂鼓,她掰他手指的动作突然顿住。
不知何时,眼前的男人睫毛剧烈颤动,睁开了眼。
清明锐利的目光如刀出鞘,此刻正静静瞧着自己,哪还有半分混沌?
杜纤云这才惊觉,自己几乎半趴在他身上,伤口正好被自己死死压住,素白中衣与他玄色里衣纠缠,分不清谁的呼吸更乱。
“娘子这是......“
他嗓音沙哑得撩人,手掌又反握了上去,“要谋杀亲夫吗?“
草棚外惊飞的夜鹭掠过水面。
眸子里,男子苍白的唇正勾着她最熟悉的那抹笑,只是眼底翻涌的陌生情绪,更让她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