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戌时方停,檐角残滴坠在青石阶上,一声,又一声,像更漏。
屋内龙凤烛烧得正旺,烛泪顺着鎏金烛台蜿蜒,凝成赤红的瘤。喜床上撒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可沈春枝一坐下去,便听见“咔嚓”细响——桂圆壳碎,甜腥的汁水渗进喜褥,像初绽的血迹。
萧凛站在窗前,背对她解外袍。玄红吉服褪下,只剩月白中衣,肩背线条在烛光里收束,像一柄敛锋的剑。沈春枝目光落在他腰侧——那里悬着一柄软剑,剑身薄如柳叶,鲨皮鞘暗得发乌,方才拜堂时竟无人瞧见。
她轻咳一声,指尖摸索着袖口。那里藏着最后一支簪子,银制,长三寸,刃口被磨得雪亮。前两刀他都躲得过,这第三刀,她赌他松懈。
萧凛忽然开口,声音被雨洗得微凉:“合卺酒里没毒,是不是失望了?”
沈春枝抬眼,笑得温良:“王爷说笑了,妾身只是怕苦。”
“怕苦?”萧凛转身,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瓷瓶,瓶口封着红蜡,“那尝尝这个。”他指尖一弹,蜡封碎裂,一股甜腻的桂花香漫开。
——蜜饯?沈春枝眉心一跳。
下一瞬,萧凛已行至床前,俯身捏住她下颌,将瓷瓶口对准她唇。冰凉甜腻的液体灌进来,她被迫吞咽,呛得眼角泛红。蜜糖里夹着极淡的腥苦,像血。
“南疆的‘回甘’。”萧凛松开她,指腹抹过她唇角糖渍,“入口甜,后劲却割喉,你若咬舌,便省了本王一桩麻烦。”
沈春枝伏在床边咳得发颤,心里却迅速盘算:回甘她认得,解药需雪蟾涎,宫里才有。他既敢用,便不怕她死。思及此,她索性不再装,抬袖擦唇,眼底那点温顺褪得干干净净。
萧凛似乎欣赏她变脸,指尖敲了敲软剑鞘:“夫人可知,本王为何娶你?”
“王爷缺个靶子。”沈春枝嗓音仍哑,却带笑,“靶心越红,箭越准。”
“错了。”萧凛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床笫之间,“本王缺一把刀——藏得住锋、又剜得了心的刀。”
烛火被他的影子压得摇摇欲坠,沈春枝后背抵上冷硬的床柱,退无可退。她抬手,袖口滑落,露出腕上一圈淤青,“王爷觉得,我够利?”
“试过才知。”
话音落下的同时,沈春枝袖中银簪已出,寒光一点,直取他咽喉。萧凛不避不闪,只抬手——两指并拢,生生夹住簪刃。指腹被锋口划破,血珠滚落,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反而将簪子往前一送。簪尖抵上他喉结,压出一粒猩红。
“第三次机会。”他低声道,语带愉悦,“再近半寸,就能要我的命。”
沈春枝腕骨被他捏得发痛,指节却因用力泛白。她忽然松开簪子,任它落地,“叮”一声脆响,像棋子落定。下一瞬,她双臂缠上他颈项,唇贴在他耳廓,声音甜得发腻:“王爷,刀要藏,才够利。”
萧凛喉结滚动,眼底暗潮汹涌。他猛地扣住她腰,将人翻倒在床。红枣桂圆被碾碎,甜腥四溢。沈春枝后脑撞上玉枕,眼前金星乱窜,却听见他低哑的嗓音落在颈侧:“夫人教得是——本王这就来验刀。”
喜秤挑开罗帐,烛光透进来,照见满床狼藉。沈春枝的嫁衣被褪至肩头,锁骨处旧绳痕未褪,又添新指印。萧凛的指尖沿着那道淤青游走,像在描摹一幅舆图。忽然,他指腹一顿——她右肩后有一颗朱砂小痣,状似春芽。
“这里,”他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当年雪地里,你救我时,也有。”
沈春枝脊背一僵。七岁那年,她在京郊破庙救过一个少年,少年肩背被狼撕得血肉模糊,是她用簪子剜出腐肉,敷上草药。那时少年昏迷,只断断续续说一句“凛……冷”。后来她回府,被母亲罚跪三日,再去找人,破庙已空。
记忆电光石火,她面上却波澜不惊:“王爷认错人了。”
萧凛低笑,指尖摩挲那颗痣,像在确认什么。片刻后,他忽然起身,从枕下摸出一物——是把匕首,鞘身雕春枝缠蛇,蛇眼嵌着细碎的红宝石。匕首出鞘寸许,寒光映得他眸色发沉。
“认得么?”
沈春枝认得。这是她及笄那年,父亲亲手打的,原想送她防身,却因“闺阁不宜见刃”被母亲锁进库房。沈家抄没,所有兵器充公,它却出现在这里。
“物归原主。”萧凛将匕首塞进她手里,刀柄朝向自己,“现在,它是你的了。”
沈春枝握紧匕首,掌心沁出冷汗。刀柄纹路硌得指骨生疼,她却笑了:“王爷不怕我现在就动手?”
“怕。”萧凛坦然,指尖点在自己心口,“但本王更怕——”他俯身,吻落在她唇角,一触即退,“怕夫人不敢。”
烛火猛地一跳,爆了个灯花。沈春枝抬眼,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兴味与疯狂,像猎人欣赏困兽最后的挣扎。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哨响——三短一长,是暗卫的紧急讯号。
萧凛神色微敛,起身系好衣带,回头对她道:“夫人好生歇息,本王去去就回。”
门扉开合,夜风卷入,吹得红烛摇摇欲坠。沈春枝坐在床沿,指尖摩挲匕首蛇眼。那红宝石在烛光下像一滴凝固的血。她忽然起身,赤足踩过满地桂圆壳,行至窗前——院中雨廊下,萧凛的背影被灯笼拉得极长,腰间软剑随步伐轻晃,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更远处,玄甲卫无声集结,铁甲在暗夜里泛着幽蓝的光。沈春枝眯眼,看见其中一人递上密信,信角一点朱砂,像极匕首上的蛇眼。萧凛接过信,指尖微顿,侧头往新房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穿过雨幕与灯火,准确无误地锁住沈春枝。她不退不避,反而抬手,指尖在颈侧轻轻一划——那是示威,也是邀约。
萧凛笑了,薄唇开合,无声说了两个字:
“等着。”
窗扉合上,沈春枝回身。匕首在她掌心转了个圈,刀尖对准自己左胸。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反手一掷——匕首破空而出,“笃”地钉入床柱,刃身轻颤,蛇眼红光流转,像在嘲笑她的犹豫。
沈春枝走过去,拔出匕首,指腹抚过锋口,血珠沁出。她舔去血珠,眼底一点点亮起寒芒。
“好,那就试试。”她轻声道,“看是你的局深,还是我的刀快。”
红烛燃至一半,烛泪堆成小山。沈春枝将匕首藏回枕下,重新系好衣带。窗外更鼓敲过三更,雨声又起,细密如针。她躺回喜床,睁眼到天亮。
天亮后,王府将迎来新的流言——
摄政王新婚夜被刺,王妃的匕首离他心口只差半寸。
而王妃本人,却在天亮时亲手为王爷系好朝服,唇角含笑,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旖旎梦魇。
刀已藏好,锋芒未露。
春枝初折,尚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