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奇门八阵(1 / 1)

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沉甸甸地压在镇子上方的天穹。镇子里篝火已熄了大半,只余下零星几点暗红余烬,在微凉的夜风里苟延残喘,明灭不定地映照着四周简陋的茅屋土墙。白日里人声鼎沸的练武场,此刻空荡寂静,白日里尘土飞扬的喧嚣仿佛被这浓墨般的夜色彻底吸食干净。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山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单调而突兀的啼鸣,尖锐地划破这死水般的沉静,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古星河蜷在角落一堆干草上,背靠着冰冷粗粝的土墙,身体深处那早已寸断的经脉,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日夜不停地穿刺、搅动,带来一阵阵尖锐而顽固的痛楚。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深处那一片支离破碎的废墟,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细碎而沉闷的咳嗽。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屋内沉滞的黑暗,落在那张小小的木板床上。

张雪柠睡得很沉,盖着一条薄薄的粗布被子,身子微微蜷着,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月光吝啬地从一扇窄小的破窗挤进来,吝啬地洒在她半张脸上,勾勒出柔和而稚嫩的轮廓。即使在睡梦里,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不知在忧心着什么。古星河无声地凝视着,那目光里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凝固的沉重。他抬起手,极其缓慢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妹妹颊边散乱的一缕柔软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仿佛生怕惊醒她梦里那点微弱的安宁。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是他在这片冰冷江湖里,唯一能握住的真实暖意。

突然,死寂被粗暴地撕裂!

那声音起初遥远,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着大地深处,但转瞬之间便膨胀、逼近,化作一片滚雷般的轰鸣——是马蹄!无数只铁蹄践踏着坚硬的地面,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如同地狱的潮水正汹涌扑来,要将这小小的山寨彻底淹没。那声音沉闷而密集,敲打在每一寸土地上,也狠狠敲打在每一个骤然惊醒的心脏上!

“土匪!土匪下山啦——!”

凄厉绝望的嘶吼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猛地刺穿了整个黑虎寨的夜空。霎时间,死寂被彻底粉碎,代之以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混乱。尖叫声、孩童的啼哭、女人惊恐的呼喊、男人仓促摸索兵器的碰撞声、慌乱的奔跑声、木门被粗暴撞开的碎裂声……无数声音交织混杂,如同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在寨子里每一个角落猛烈炸开。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蔓延至每个人的骨髓深处。

“哥!”木板床上的张雪柠被这地狱般的喧嚣惊醒,猛地坐起身,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筛糠般剧烈颤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纯粹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小鹿。

“别怕,柠儿,哥在!”古星河的声音在咳嗽的间隙里挤出,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妹妹的颤抖。他几乎是凭着意志力从地上撑起僵硬的身体,踉跄着扑到床边,一把将妹妹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他的手臂瘦弱,此刻却如同铁箍,将妹妹牢牢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外面那汹涌的恐慌浪潮。“别睁眼,抱紧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松手!”他急促地低语,滚烫的气息拂过妹妹冰凉的额发。

门外,火光猛地冲天而起!炽烈的橘红色光芒粗暴地撕裂了黑暗,将简陋的窗纸映得一片血红。喊杀声、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垂死者绝望的惨嚎,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撞在薄薄的板壁上,震得整个小屋都在簌簌发抖。

“嘭!”一声巨响,小屋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断裂的门栓碎片飞溅。一个粗壮的黑影堵在门口,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那是个满脸横肉的土匪,手中鬼头刀沾满暗红的血污,在门外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狰狞的光泽。他浑浊的眼睛贪婪地扫过屋内,看到角落里的古星河和他怀中的张雪柠,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贪婪的弧度。

“嘿嘿,还有个嫩雏儿!”他狞笑着,一步跨了进来。

古星河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将妹妹往身后一推,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前面。体内那些断裂的经脉在巨大的压力下疯狂地抽搐、哀鸣,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切割内脏,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身体却如同生了根般钉在原地,一步不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灼目的红影挟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自门外狂暴地刺入!

“滚开!”

清越的厉喝声中,那杆红缨枪带着决绝的杀意,枪尖一点寒芒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土匪持刀的手腕!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在土墙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暗痕。土匪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鬼头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陆红缨的身影在门口火光中凝固,宛如一尊浴火的玉雕。她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线条。几缕乌黑的发丝沾着汗水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手中的长枪枪尖兀自滴着血,那双平日里带着几分英气傲然的杏眼,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冷冷扫过地上翻滚哀嚎的土匪,又迅速转向角落里的古星河和张雪柠。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

“待着别动!”她的声音急促而有力,不容置疑,目光在古星河苍白如纸的脸和颤抖不止的张雪柠身上飞快掠过,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红缨枪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再次扑入门外那片火光与杀戮交织的修罗场中。

古星河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针扎般的剧痛。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挪到那扇被撞破的门边。门外,整个黑虎寨已彻底沦为血与火的地狱。几处茅屋在烈焰中痛苦地呻吟、坍塌,火星四溅,如同垂死的萤火虫。土匪们骑着高大的劣马,挥舞着雪亮的兵刃,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在狭窄的巷道和开阔的练武场间横冲直撞,肆意砍杀。抵抗的黑虎帮众虽然悍勇,但人数和凶悍程度显然落了下风,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陆红缨的身影在那片混乱中异常醒目。她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焰,在刀光剑影中穿梭、跳跃。手中的红缨枪被她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光幕,时而如毒蛇吐信,精准地点刺,时而如巨蟒翻身,横扫一片。枪尖的红缨在火光中急速翻飞,如同跳跃的血滴,每一次闪烁,都几乎伴随着一声惨叫或兵刃脱手之声。汗水顺着她的鬓角不断滚落,在火光下闪着微光,呼吸也渐渐变得沉重急促,每一次格挡开沉重的劈砍,纤细的手臂都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微微颤抖。

“哈哈哈!小娘子够劲儿!老子今晚就收了你!”一声炸雷般的狂笑压过了所有厮杀声。只见一个铁塔般的巨汉策马冲来,他上身只胡乱裹着一张沾满污渍的兽皮,裸露着虬结如树根般的古铜色肌肉,脸上横亘着数道狰狞的刀疤,最可怖的一道从额角一直划到嘴角,让他整张脸都扭曲变形,如同恶鬼降世。他手中一柄车轮般大小的开山巨斧,斧刃在火光下寒光慑人,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朝着陆红缨当头劈下!那气势,仿佛要将大地都劈开两半!

陆红缨脸色剧变,那斧势太过刚猛霸道,挟着战马冲来的千钧之力,绝非人力所能硬撼。她银牙紧咬,足尖猛点地面,身体如同被强风卷起的落叶,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向后急掠!巨斧带着死亡的阴影,擦着她的鼻尖轰然砸落!

“轰隆!”

巨斧狠狠劈在陆红缨方才立足的青石板地上!坚硬的石板如同朽木般应声碎裂,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向四面八方,烟尘弥漫!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整个地面都为之震颤。陆红缨虽避开了致命一击,但斧风带起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还是狠狠撞在她身上,气血一阵翻腾,喉头一甜,一丝腥甜涌上嘴角,被她强行咽下。她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红缨枪横在身前,剧烈地喘息着,望向那巨汉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那巨汉狞笑着,缓缓提起巨斧,斧刃上沾满了碎石和泥土,一步步逼近,沉重的脚步踏在碎裂的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残存抵抗者的心。帮众们看着连陆红缨都如此狼狈,眼中的火焰迅速黯淡下去,有人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后退。那巨汉的狂笑如同魔音灌耳,宣告着无可挽回的败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点,一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在角落的阴影里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厮杀与狂笑:

“一、二、三……”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水滴入滚油,让喧嚣都为之一滞。

陆红缨猛地回头,那双因激战和惊悸而微微泛红的杏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的源头——门边那个倚着破门框、脸色苍白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

古星河。那个沉默得如同影子、被帮中许多人私下议论为“废人”的少年。

他根本未曾看她,也未曾看那步步逼近的巨汉。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正以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和冷静,飞快地扫视着整个混乱血腥的战场。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横冲直撞的土匪马匹,掠过他们冲杀的方向,掠过地上散落的杂物、倾倒的推车、几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余烬、甚至那些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简陋晾衣竹竿……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同时,那低沉的计数声依旧平稳地从他毫无血色的唇间流淌出来,冰冷而精确:

“……九、十……十七骑,步卒三十余……左翼冲势过猛,右翼稍缓,中路空虚……”

他像是在清点一群待宰的牲畜,而非一群凶神恶煞、正在屠戮的悍匪。手指在身后冰冷的土墙上,以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快速移动着,仿佛在无形的棋盘上推演着千军万马。

“你……”陆红缨刚想斥责他疯了,这种时候还在数什么数!然而,当她触及古星河那双眼睛时,后面的话却死死卡在了喉咙里。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一切的绝对清明,如同寒夜里的星辰,不为任何情绪所动,只映照着最赤裸的现实。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内心的慌乱和绝望,竟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阵…起。”

古星河终于停止了计数。他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同时,那只一直按在冰冷潮湿土地上的手,五指猛地一收,指尖深深陷入泥土之中,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地面,狠狠一叩!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光芒万丈的异象。

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以他指尖叩击的那一点为中心,骤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下一瞬间,整个战场陡然变得诡异绝伦!

那些原本疯狂砍杀、势不可挡的土匪,动作猛地一滞!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凭空拨乱了他们前进的方向和攻击的意志。

左翼三名策马冲向村民藏身草棚的土匪,胯下的战马突然如同受惊般人立而起!嘶鸣声中,马匹竟不受控制地原地打转,马蹄狠狠踏在同伴的马腿上!惨烈的马嘶和人嚎同时响起,冲势瞬间瓦解,人仰马翻。

中路几个正挥刀劈向倒地帮众的步卒,手中的刀锋莫名其妙地偏转了方向,狠狠砍在了旁边同伙的后背上!被砍中的土匪发出难以置信的惨嚎,愤怒地回身反击,瞬间自己人乱砍成一团。

右翼,两个凶悍的土匪正狞笑着冲向几个瑟瑟发抖的妇孺,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绊倒!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手中的钢刀不偏不倚,正好刺穿了前面一个同伙的脚踝!惨叫声中,三人滚作一团。

更可怕的是那个手持巨斧、正欲再次劈向陆红缨的巨汉!他胯下那匹异常雄健的战马,突然间变得狂躁不安,如同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在原地焦躁地踏步、嘶鸣、转圈,任凭巨汉如何怒吼、鞭打,竟再也不肯向前迈出一步!巨汉又惊又怒,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处可使,只能徒劳地咆哮着,在原地打转。

整个战场,在古星河那一声轻叩之后,彻底乱了套!土匪们像是集体中了邪,又像是陷入了恐怖的鬼打墙。他们互相冲撞、误伤、自相践踏,原本凶悍凌厉的攻势瞬间土崩瓦解,变成了一锅混乱沸腾的粥。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他们中间飞速蔓延,凄厉的惊叫取代了先前的狂吼:

“鬼!有鬼啊!”

“谁他妈绊我?!”

“别过来!砍错了!啊——!”

“马疯了!我的马疯了!”

绝望的黑虎帮众和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惊呆了。他们茫然地看着眼前这荒谬绝伦、如同闹剧般的一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如同待宰羔羊的他们,此刻竟成了看客?

陆红缨握着红缨枪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她站在战场中心,反而成了相对平静的“孤岛”。她那双瞪大的杏眼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如同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她看着那些土匪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般混乱不堪,看着那巨汉在原地徒劳地咆哮挣扎,目光最终死死锁定在门边那个孱弱的少年身上。汗水混合着尘土,从她光洁的额角滑落,滴进她因惊愕而微张的唇里,咸涩无比。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这…这是…你做的?”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在确认一个颠覆认知的噩梦。

古星河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所有的精神都如同绷紧的弓弦,全部倾注在那片混乱的战场之上。他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惨白,几乎透明,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消耗和经脉的剧痛而微微佝偻着,仿佛随时会倒下。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如同两点永不熄灭的寒星,冷静地、飞速地扫视着战场每一个角落,手指在身后土墙上移动的速度更快了。

“坎位…兑宫…火位余烬……竹竿倒向……”他口中发出极轻的低喃,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每一个字都如同棋子在棋盘上的落定。

混乱中,那巨汉终于彻底暴怒!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竟弃了那匹在原地打转、如同陷入泥沼的坐骑,庞大的身躯猛地从马背上跃下!沉重的落地让地面都微微一震。他双手抡起那柄沾满泥土的开山巨斧,如同一头发狂的洪荒巨兽,完全无视了周围混乱的自相残杀,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目标直指门边的古星河!他要撕碎这个制造混乱的源头!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战鼓,咚咚咚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巨汉庞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每一步都让地面微颤。那柄车轮巨斧被他拖在地上,斧刃刮过碎石地面,发出刺耳的“滋啦”声,火星四溅,如同地狱恶犬拖拽着它的刑具。

“哥!”张雪柠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声撕裂了混乱的喧嚣。她小小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巨大的勇气,竟猛地从古星河身后冲了出来,张开双臂,像一只试图保护巢穴的雏鸟,死死挡在哥哥身前!她瘦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小脸煞白,那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却死死盯着那逼近的恐怖巨影,没有半分退缩。她甚至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一支磨得光滑的桃木发簪——那是她唯一的“武器”,指向那比她整个人还要高大的斧刃,姿态笨拙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决绝。

“柠儿!”古星河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剧痛和焦急如同毒蛇噬咬。他猛地伸手想把妹妹拽回身后,然而那巨汉的速度快得惊人!

“碍事的小虫子!滚开!”巨汉狞笑一声,巨大的斧头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并非劈砍,而是如同拍苍蝇般,朝着挡路的张雪柠狠狠横扫过来!那力量,足以将一棵小树拦腰拍断!

就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银光,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如同夜空中最冷冽的流星,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必杀的意志,从侧面一个极其刁钻、被混乱人群和倒塌杂物遮蔽的阴影角落里,激射而出!

目标,并非巨汉庞大的身体,而是他因狂怒而微微张开的、发出咆哮的巨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巨汉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戛然而止!他那庞大如山的身躯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硬生生顿住!巨斧险之又险地停在张雪柠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带起的劲风吹得她额前的碎发狂乱飞舞。

他铜铃般的巨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只见一根细长的、打磨得异常尖锐的竹筷,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深深没入了他的咽喉!只留下短短一小截粗糙的尾部露在外面,随着他喉咙的蠕动而微微颤抖。暗红的、带着泡沫的血液,如同泉涌般,顺着筷子根部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他兽皮围裹的胸膛。

“呃……嗬……”巨汉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声音,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凶光迅速被死亡的灰败取代。那柄沉重的开山斧终于脱手,“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他像一堵被抽空了根基的墙,轰然向前扑倒,激起一片尘土,正好匍匐在张雪柠那双沾满泥泞的小布鞋前,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整个战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无论是混乱的土匪,还是劫后余生的黑虎寨众人,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带着极致的惊骇,聚焦在那根夺命的竹筷上,然后沿着它射出的轨迹,猛地转向那个角落——

古星河缓缓放下了手臂。他刚才甩出竹筷的右手,此刻正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因为巨大的力量和剧痛而微微痉挛着。他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破败的门框,一点点滑坐在地。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苍白的额头滑落,浸湿了鬓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身体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刺目的鲜红。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吓傻了的妹妹张雪柠紧紧搂回怀里,用自己残破的身躯将她小小的身体完全遮挡住,不让那血腥的死亡景象污浊她的眼睛。

陆红缨僵立在原地,手中的红缨枪枪尖无力地垂向地面。她看着那根致命的竹筷,看着巨汉咽喉处喷涌的鲜血,看着那个滑坐在地、咳血不止、却依旧紧紧护住妹妹的少年……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四肢百骸都为之冰冷僵硬。

那是什么样的算计?什么样的胆魄?什么样的……冷酷?

在土匪头子狂暴冲来的瞬间,在妹妹命悬一线的刹那,他竟能如此冷静地计算出那唯一可能的、匪夷所思的致命角度?利用混乱的人群和倒塌的杂物作为掩护,利用对方因狂怒咆哮而暴露的咽喉破绽……用一根随手可得的、最寻常不过的竹筷?

这已经不是智慧,这简直是……妖孽!

她握着枪杆的手心,已被冷汗完全浸透。她看着古星河,看着他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年轻脸庞,看着他怀中那个将小脸深深埋在他胸前、只露出一个颤抖发髻的小女孩……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淹没了她的心。那里面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对那神鬼莫测手段的极致震撼,对那冷酷一击的凛然寒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带着强烈好奇与探究的异样悸动。

“你……”陆红缨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艰难地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红缨枪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古星河脸上,那双杏眼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你……究竟是谁?”

古星河艰难地止住了咳嗽,用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抬起头,迎向陆红缨审视的目光。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波澜。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将怀里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妹妹抱得更紧了些。

他的目光越过陆红缨英气而复杂的脸庞,望向她身后那片狼藉的战场。幸存的土匪在失去头领和陷入诡异混乱的双重打击下,斗志早已崩溃,如同无头苍蝇般尖叫着四散奔逃,却被反应过来的黑虎帮众和愤怒的村民堵住,惨叫声和求饶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房屋燃烧的焦糊味,刺鼻得令人作呕。

他低下头,看着妹妹张雪柠在他怀里渐渐停止了剧烈的颤抖,只是偶尔还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小动物般的抽噎,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温柔地,用指腹拂去那冰凉的泪滴。

“一个……”他开口,声音嘶哑微弱,仿佛被砂砾磨过,却清晰地传入陆红缨耳中,“……废人罢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张雪柠苍白的小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如同跋涉了万里荒漠的旅人,却又沉淀着一种磐石般的温柔。仿佛这天地间所有的杀伐与血腥,所有的诡谲与算计,都抵不过怀中这小小人儿的一滴眼泪。

陆红缨握着枪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再次泛白。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孱弱、咳血、却仿佛蕴藏着无尽深渊的少年,又看看他怀中那个如同受惊小兔般的女孩,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所有的疑问、所有的震撼、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哽在了喉咙深处。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叮当”声响起。

一枚婴儿巴掌大小、非金非铁、通体黝黑、触手冰凉的令牌,从古星河滑坐时松散的袖口中悄然滑落,掉在他身旁冰冷的泥地上。

令牌造型古朴,正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浮雕着一个狰狞咆哮的虎头,虎目处似乎镶嵌着某种幽暗的矿石,在摇曳的火光下,反射着两点冰冷而诡异的微光。正是黑虎帮帮主贴身信物——黑虎令。

陆红缨的目光瞬间被那令牌吸引,瞳孔骤然收缩!她认得这东西!父亲视若珍宝,从不离身!怎么会在这个少年手里?

然而,未等她心中的惊涛骇浪翻涌而出,地上那巨汉的尸体旁,一个蜷缩在血泊中、胸口插着半截断矛、奄奄一息的土匪喽啰,猛地抬起了头。他沾满血污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怨毒和恐惧,死死瞪着角落里的古星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如同破风箱般嘶哑、却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

“嗬……鬼谷……”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断气。那双瞪得几乎凸出的眼睛里,凝固着对某个未知存在的、刻骨的恐惧。

夜风呜咽着卷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吹拂着陆红缨汗湿的鬓角,也吹拂着古星河额前散落的碎发。他仿佛没有听见那垂死者的诅咒,也没有在意脚边的黑虎令。他只是微微仰起头,望向寨子上方那片被火光和浓烟熏染得污浊不堪的夜空。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被夜风吹开了一道缝隙。一弯清冷的弦月,如同被遗忘在血海边缘的一抹孤寂银钩,悄然探出头来。几颗疏朗的星辰,在远离尘世硝烟的高处,闪烁着微弱而永恒的光芒。

清冷的月辉,无声地流淌下来,温柔地笼罩住角落里相拥的兄妹。古星河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年轻脸庞,在月光下清晰得纤毫毕现。那上面,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岩石,以及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遮蔽了眸子里所有翻涌的思绪。

他抱着妹妹,如同抱着整个世界仅存的暖意,身体在冰冷的泥地上蜷缩成一个守护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与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修罗场彻底隔绝。

月光如水,静静地洗刷着大地上的血腥,却洗不去这无声角落中弥漫的、更深的谜团与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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