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渊是一个无法入轮回的人,他的魂魄在这世间飘着,也不知飘了多久。
他是个摆渡人,却渡不了自己的魂,他借着息壤,装作活人,在尘世间兜兜转转,无根无源,无依无凭。
***
午夜时分,槐院挂上了门牌,上面用铁锈般红色的墨迹写着两个大字:营业。
煌筌多雨,牛毛似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珠打在天青色的伞上,顺着伞沿落在青石板上。
那伞穿过小巷,停在槐院前。
招魂旗在风中猎猎,门牌上的“营业”二字被雨水冲刷,显得更加红艳,墨汁顺着字迹往下滑,像是哭了。
伞下的人无语半响,微微抬手,那门牌就凭空被摘掉了,未了,还拿出帕子擦了擦指尖,像是碰着什么脏东西似的。
他上前两步,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很有礼貌的敲了两下门。
里面的童纠亲自来开门,他已经很老了,皮肉松弛,身体伛偻着,在执渊面前就像个孩子。
他咂吧着嘴说:“雨天路滑,我以为你明早才会到。”
执渊收了伞,他的身量很高,微微弯着腰低头进门,他的声音低沉,开口第一句是:“这么多年,品味更加差劲了。”
他讲话很好听,像清泉水般冷冷淡淡,只是这话的内容却像是见了鬼。
喔,童纠想着,还真是见了鬼,执渊这个状态,可不就是鬼么?
屋子里忽然响起童纠低沉沙哑的声音:“三百八十年了。”
雨还在下着,屋子外起了雾,执渊提伞的手顿了顿,果然听见童纠接着说:“息壤没有仙气的滋养,撑不了多久,若是再找不到肉身,就你这点残魂,不日便会灰飞烟灭。”
执渊环顾四周,发现处处都黑黢黢的,除了最里面的供堂是干净的而外,其他地方都脏的不行。
他的目光落在供堂上,上面供着幽界的王,也是他们摆渡人的头子,掌握着这世间的轮回规矩,生离死别。
这画是人间来的,但凡和生死扯上了关系,画像就变得青面獠牙,执渊觉得不堪入目,便移开了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抗拒在这位……幽王的画像面前提起他现在的情况,尤其是坏的。
执渊见了那画像后,便兴致缺缺,也懒得往里面走了,就这么站在门口落了灰的架子边,问:“宅子看得怎么样?”
执渊爱干净,他自然是不会住在童纠这里的,他总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许久,然后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人海里,过了十多二十年,又贸不丁的敲响他……徒子徒孙的门,叫人帮他找宅子。
当然,在本人亲自过来之前,后世摆渡人——仅仅是他们这一脉,会先收到他的拜帖,知道规矩的,都会提前帮他把宅子相看好。
这是童纠第二次收到他的拜帖,第一次的时候,童纠还小,是个躲在师父后面会怕黑的小男孩。
这孩子虽然不爱干净,但是很合执渊的意,跟过执渊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段时间里,童纠知道了执渊的情况。
其实刚才开门的那一瞬间,执渊是有些愣怔的,当年在他后面蹦蹦跳跳问东问西的小男孩,竟然就已经老了。
摆渡人的岁数虽比常人长些,但终归是会死的,人死后,魂魄投入轮回,又会是新的一生。
这个过程是要有人带的,尤其是在三百八十年前,幽王亲坐阵眼,把无常镇连带着幽界封印后,就没有哪个鬼魂能找着轮回道了。
但是摆渡人可以。
他们的职责就是把在人间飘荡的鬼魂引入轮回道,述其生平功过,叫其喝孟婆汤,前尘往事洗干净后,让它们了无牵挂的入轮回。
他们这个差事在平民百姓口中还有个诨称,叫做“黑白无常”,还叫做“阴差”。但不管是哪种,本职工作是不变的,这是个渡人的活,所以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统称摆渡人。
在许多摆渡人的眼里,生与死就好比花开花落,是人间常态。
执渊看着自己的指尖,微微有些出神。
引渡百鬼的事情可不是那么好干的,就譬如那位传说中的幽王,百年前群鬼动乱,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雨声淅沥,执渊听见童纠沙哑的话。
“要窗明几净,风水要好,还不能离街市太远,又不能太吵,这样的宅子在煌筌可没有几座,你运气好,就在昨日,我还真相中了一套,包你满意!”
执渊半垂着眼眸,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冷淡极了,像一块玉,没有冰那么凛冽,但就是无端的让人大气不敢喘。
“但是……”
童纠话锋一转:“它是一个姑娘早年派人修建的,说是不卖,但是可以租,这院子一直闲置着,我想着便是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答应了。”
执渊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问:“租?”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执渊是真的想不通童纠这个脑子,让一只鬼住在人家的院子里,到时候出现点什么事,该怎么解释?
“……干我们这行的,租个普通人的房子,便是没有鬼也能把人家吓成鬼了。”
且不说这个,执渊爱干净,要是合租的人是个童纠这种的,那还不如直接让他魂飞魄散来得痛快。
童纠硬着头皮解释道:“关键是院子大,我也买不起,租的话能省下五十两,而且……”
而且,人沐家家大业大,也不一定就逮着那一套房子住。
执渊拿起伞,听到了这句话,毫不犹豫的把后面的数落吞回去,干脆利落的答一声:“好。”
他现在缺钱,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至于会不会吓到别人,也不是他能考虑的事情,不吓到他就好了。
童纠又问:“现下太晚了,宅子天一亮我们就去看,所以,你今夜要住哪里?”
执渊回:“不劳操心,自有打算。”
童纠盘腿坐在蒲团上,打着梆子说:“你今夜提前到了,实在是不像你的性子啊……”
执渊微侧头,他盯着童纠半响,最终服气了,简而易懂的说:“……饿了。”
童纠了然。
其实按理来说,执渊是不会饿的。
因为他的肉身找不到了,魂魄离体,肉身和活死人差不多,他这点残魂算是鬼,在人间飘荡着,连冷热都感觉不到,更别提饿了。
息壤说好听点是神土,说难听点就是泥巴,用来承接执渊的泥巴,泥巴也是不会饿的。
所以现在执渊所说的“饿”,更多的指的是他魂魄的状态,他在人间飘了太久,肉身没死便无法入轮回,偏偏他又找不着自己的肉身,哦,不仅仅是肉身,连他剩余的那些魂都还没有线索呢,现在的残魂在日光下消耗着,自然需要补充。
这就是相对于执渊来说的“吃”。
至于食物嘛,那自然是“阴气”,来源就不用多说,坟山,乱葬岗这些地方就很多。
而在煌筌附近,恰好就有一座坟山,叫做岭南。
方圆数百里,要说阴气的纯净程度和数量,非这岭南坟山莫属。
童纠还想再说什么,回过神时,执渊却不在原地站着了。
那人撑着伞走进了雾里,蓝白色的衣袍不染风霜,他的背影挺拔开阔,就这么消失在了煌筌的小雨中。
童纠百无聊赖的躺下,得嘞,看得出来是很饿了。
还说怎么一进门就冷着个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