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卿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二楼回廊上传来一声轻佻的笑:“世子,你瞧,那苏家大小姐竟追到了这里,倒是痴情。”
她脚步一顿,抬眼望去。
迎面走来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簇拥着中间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清俊,腰间悬着块羊脂玉佩,正是永宁侯世子萧寒。
苏绾卿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归于平静。
前世,她就是这样远远望着他,眼里心里都是他的影子,为了嫁给他,不惜用尽手段,最后却落得个被灌药惨死的下场。
可此刻再见,看着他俊秀依旧的脸庞,看着他被众人簇拥的得意模样,她心里竟像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
那些曾让她辗转反侧的情愫,那些让她不惜一切的执念,都随着前世的那场毒酒,被彻底埋葬了。
萧寒也看见了她,脚步微顿,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旁人还在打趣:“世子,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看苏大小姐这模样,怕是等您好久了。”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目光齐刷刷落在苏绾卿身上,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玩味。
换做从前,她定会羞得满脸通红,硬着头皮上前搭话。
可此刻,苏绾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青纱幕篱下的眼神平静无波。
她甚至对着萧寒的方向微微颔首,而后便侧身避开,领着春桃径直往楼梯下走去。
走到楼梯口时,一阵清冽的墨香迎面而来。
苏绾卿抬眼,正撞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拾级而上。
那人眉目清俊,肤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纸,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玉簪,唇线温润,周身带着一股清冷疏离的书卷气。
正是前世与她传过绯闻的翰林学士谢砚。
苏绾卿心头微涩,随即恢复平静,同样侧身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谢砚望着她擦肩而过的身影,青纱幕篱遮去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颌。
他微微颔首回应,目光在她背影上停顿了一瞬,才收回视线。
两人身影交错,各自分开。
“嘿,世子,”方才调侃的公子哥见了这幕,又开了腔,语气里带着促狭,“不会是苏家大小姐又瞧上了谢学士,如此水性——”
话音刚落,一道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调笑:“慎言。”
谢砚不知何时已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公子哥身上:“事关女子清誉,还请勿妄言。”
萧寒本想当作耳旁风,听见谢砚开口,反倒来了兴致。
他知晓谢砚此人,素来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京中多少贵女暗送秋波,他都视若无睹,偏生长了副惹桃花的容貌,却最是不懂怜香惜玉。
今日竟会为了苏绾卿出头?
他挑了挑眉,回头看向谢砚,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而此刻,二楼栏杆处,立着一道玄色身影。
崔珩不知何时已到,目光正落在楼下众人。
他刚到便撞见这出,苏绾卿见了萧寒,竟没有像往常那般黏上去,反而平静得像换了个人,连对谢砚的态度都疏离有礼,果真老实了些。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往常见到的苏绾卿,见了萧寒便像蜜蜂见了花,追得紧,闹得凶,半点没有世家女子的矜持。
今日这般沉静,倒像是被磨去了棱角的玉。
崔珩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抿了口茶,这苏家大小姐,倒是比他想的要有趣些,搅得一池春水。
*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咯噔”声。
车帘被春桃掀起一角,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苏绾卿脸上,将她纤长的睫毛映出一小片阴影。
“娘子,”春桃看着自家娘子被阳光镀得柔和的侧脸,忍不住小声嘀咕,“方才那位谢学士,生得可真俊,眉目跟画里的仙官似的……依奴看,倒和娘子极般配呢。”
苏绾卿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
她垂眸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几分自嘲:“春桃,休要乱说。”
“谢学士是翰林清流,素来以雅正闻名,”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声音轻得像叹息,“该娶的是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世家贵女,才配得上他的才情。你家小姐……”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前世的她,连《女诫》都背不全,满脑子都是如何讨世子欢心,论才情,怕是连寻常小家碧玉都比不上,又怎配得上谢砚那样的人物?
“娘子说的哪里话!”春桃急了,脸颊涨得通红,“在奴心里,娘子才是天底下最聪慧的!”
苏绾卿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了,眼底的阴霾散去些许:“就你嘴甜。
春桃见她笑了,胆子也大了些,又问:“那小姐今日找陈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卖身契……”
苏绾卿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她也是个可怜人。”
苏绾卿犹记得前世在病床时,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在廊下避雪,窸窣的私语顺着风飘进窗来,说的正是陈莺的事。
“陈家姑娘是我旧识……”
“传闻中的织机,便是她所为。”
“真的?不都说是那......”
“……那陈家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捣鼓什么织机。”
“谁说不是呢?听说她改的织机,比寻常的快了数倍,织出的布又密又软,府中的绣娘都夸好。”
“可这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城南朱家盯上了。朱家老爷让管家带一帮奴仆上门,说要纳她做妾,给她爹娘二十两银子,她爹娘不依,说要去报官……”
小丫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的颤抖:“结果呢?朱家早就买通了衙门,她爹娘刚进县衙,就被诬陷成‘冲撞官差’,活活打死在大堂上!她那个在私塾读书的弟弟,当天就没了踪影,有人说被拐走了,有人说……早就被扔进护城河里了……”
苏绾卿当时握着暖炉的手猛地收紧,炉壁的烫意透过锦套传过来,竟没觉得疼。
“那陈姑娘呢?”
“还能怎么样?被硬抢进了朱家。听说整日以泪洗面,不到三月就油尽灯枯了。临死前还攥着半截织布的梭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是有天大的冤屈……”
后来她才知道,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陈莺死后,那台改良的织机便没了音讯。
京城里偶有传言,说朱家把织机藏了起来,可谁也没见过。
直到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九月刚过就下了场鹅毛大雪,北疆传来急报,与金国交战的将士们还穿着单薄的冬衣,粮草被大雪阻断,冻死冻伤的士兵不计其数,军心涣散,险些丢了三座城池。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太子监国不力,未能及时筹备冬衣,以致前线损兵折将。
太子被陛下严厉斥责,闭门思过,声望一落千丈。
也是那时,苏绾卿才从世子与幕僚的交谈中,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朱家背后,站着的是二皇子。
二皇子素有夺嫡之心,与太子明争暗斗多年。
陈莺的织机效率惊人,若是推广开来,足以让军需布料的生产速度提高数倍,北疆的将士何至于挨冻。
可二皇子偏要让朱家把织机藏起来,甚至暗中阻挠冬衣运送,就是为了借着这场大雪,给太子致命一击。
一台小小的织机,竟成了皇子们争权夺利的工具。
那些冻死在北疆的士兵,那些被牵连至死的陈家父母,那个怀揣着“让母亲少受些苦”的简单愿望却落得家破人亡的陈莺……
在权谋棋局里,不过是些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苏绾卿垂下眼,看着茶盏里晃动的倒影。
前世她只当那是段令人唏嘘的市井传闻,如今再想起来,才觉彻骨的寒意——这世道,从来都不是靠“道理”能讲得通的。
陈莺的悲剧,从她造出那台织机开始,或许就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