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那股灼痛还未散尽,苏绾卿却猛地睁开了眼。
苏绾卿发现自己飘在半空中,身子轻得没有分量。
她这才恍然——自己是真的死了。
争了一辈子的体面,何曾想过,自己竟会落到这般境地?
难不成,真是上天在怪罪她当年的所作所为?
为了能堂堂正正踏入这朱门高墙,她甘愿赌上一切。
哪怕是与人私相授受,哪怕是被千人指万人骂。
当年满城风言风语,都说她苏绾卿空有一副绝色皮囊,心性却不堪为正妻,只配做个玩物。
可她偏不信这个邪。
凭什么女子的命运要由旁人定夺?
只是千算万算,终究是棋差一着。
魂魄轻飘飘地往街上游荡,沿街的酒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正拍着醒木,讲的竟是她苏绾卿的故事。
“……那苏氏为攀龙附凤,不惜用药迷了世子爷,好不容易做了正妻,却不知收敛,连翰林学士谢砚谢大人都被她勾得丢了前程……”
她听着听着,倒觉得新奇。
原来在旁人眼里,她竟是这般。
谢砚,那是牡丹宴上惊鸿一瞥见过的翰林学士,穿着月白锦袍,肌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眉眼比画里的仕女还要精致,却偏生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
她记得当时还暗自惊叹,世间竟有这般风姿的男子,却也仅此而已。
她彼时忙着算计如何笼络世子的心,忙着在侯府站稳脚跟,何曾与这位清贵文官有过半分交集?
正恍惚间,街面忽然骚动起来。
一队披坚执锐的禁军策马奔过,甲胄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听说了吗?昨夜宫里政变了,崔大人登基称帝!”
苏绾卿的心猛地一惊,飘向皇宫。
宫墙内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白玉阶上还有斑驳血迹,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着经过,露出的手背仍宛如玉石。
但苏绾卿来时路上的早点铺子蒸笼依旧冒着白汽,卖糖葫芦的老汉哼着小调,几个孩童蹲在墙角弹着石子,嘴里念叨着新学的童谣。
有妇人提着菜篮子经过,闲聊哪家的布帛便宜,哪家的酱菜爽口,宫墙内的血雨腥风,不过是场与己无关的噩梦。
这场政变,于寻常百姓而言,不过是饭后谈资而已。
苏绾卿飘进殿内,正撞见崔珩听属下禀报。
他穿着件红色锦袍,领口袖边绣着暗金龙纹,明明是极张扬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只剩凛冽。
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薄唇紧抿着,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这副容貌竟比谢砚还要夺目,只是谢砚的美带着书卷气的温润,他的美却像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带着噬人的戾气。
“说吧。”
他开口时,声音不高,冷冷清清。
“属下验过尸体,确实服毒自尽,许是听闻世子战死,故而殉情。永宁侯府欲成全世子夫人遗愿,将其二人合葬。”
苏绾卿听到竟然讨论自己的身后事,原来世子已死,那张妈妈骗我。永宁侯府竟想让我为世子陪葬。
苏绾卿对世子的感情很复杂,确为权势想嫁予他,真情假意都有,又恨他将她的羽翼折断,但又怨他竟然战死。
世子终究护不了她,她将自己的困境依托他人拯救的想法或许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是她一直被自己蒙蔽,不愿相信,最终自食其果。
崔珩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过了许久,他才嗤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殉情?她苏绾卿会为萧寒殉情?”
他抬眼时,目光扫过苏绾卿所在的方向,明明没有落点,却让苏绾卿莫名觉得那眼神穿透了她的魂魄。
“孤倒是看错了她。”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本以为她能在侯府的泥沼里再扑腾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内侍连忙磕头:“侯府上下恳请陛下恩准,将苏氏与世子合葬,全了他们夫妻名分……”
“夫妻名分?”崔珩打断他,指尖的敲击停了,“她苏绾卿的名字,与萧家的祖坟格格不入。”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连烛火的噼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寻处干净的地方,单独葬了。”
崔珩的声音冷得像冰,“墓碑上只刻‘苏绾卿’三字,不必缀任何头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她这一辈子,都在争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分,到最后落得一场空。若有来世……”
他忽然停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里藏着的东西,苏绾卿看不懂,却觉得心头莫名一紧。
“若有来世,便让她活得清醒些吧。”他缓缓道,“哪怕用尽心机,不择手段,找个真正能护她周全的人,也好过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耗尽一生。”
苏绾卿如遭雷击,魂魄都在颤抖。
他怎么会知道?
苏绾卿在外仗势欺人,总是遇到崔珩的身影,但崔珩从不说什么,只是冷眼旁观。
苏绾卿彼时全身心都在世子身上,旁人如何想都不关心,只当崔珩如旁人一般觉得她苏绾卿就是个贪慕虚荣的俗人吧。
苏绾卿觉得自己亏了,与清贵文臣传绯闻,新帝还为她独立立坟。
她怎么就只满心满眼在那短命的夫君身上。
寒风从殿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一片纸钱,擦着苏绾卿的魂魄飘过。
*
“娘子,该醒醒了。”
耳边传来丫鬟春桃轻软的呼唤,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苏绾卿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眼时,额角竟沁出一层薄汗。
入目是熟悉的藕荷色纱帐,帐顶悬着的珍珠络子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她下意识抬手抚向脖颈,那里没有被灌药时的灼痛感,只有腕间银镯子冰凉的触感——那是母亲生前给她打的,样式素净,却被她摩挲得光滑温润。
“娘子可是魇着了?”
春桃见她怔怔出神,端着铜盆进来,帕子浸了温水,正想递上前。
苏绾卿却没接,目光直勾勾地扫过房内。
雕花描金的梳妆台,铜镜里映出窗台上那盆半开的海棠……
这分明是她未出阁时在苏府的闺房,连墙角那架紫藤花藤缠上窗棂的姿态,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她不是死了吗?死在侯府那碗黑漆漆的汤药里。
“娘子睡糊涂啦?”春桃笑着拧干帕子,“昨日老爷刚从吏部回来,老爷升了吏部侍郎呢。
今日天好,夫人说让您去给老爷道喜呢。”
吏部侍郎……
苏绾卿的指尖猛地收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
父亲苏景程升为吏部侍郎,她如今才十六岁。
父亲苏景原本是开国侯爷,正儿八经的勋贵世家,却因一桩贪污案,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沼,成了戴罪平民。
为了苏氏一族,昔日金尊玉贵的侯爷,不得不娶了商户出身的白家小姐,也就是她的母亲白氏。
母亲是商户女,纵然家资巨万,在看重门第的京城里,终究是“贱籍”。
那时父亲常对着母亲陪嫁的一箱箱金银叹气,眼底是掩不住的屈辱。
她出生那年,父亲的冤案终于昭雪,不仅恢复了士族身份,还被起用为吏部官员,苏氏重回士族之列。
全家都以为苦尽甘来,母亲却在那年冬天染了风寒,缠绵病榻三个月,终究还是去了。
京城里的人都说,白家小姐是个没福分的,刚要跟着丈夫享荣华,就撒手人寰了。
母亲头七刚过,父亲便托媒人说了柳家的姑娘。
柳氏是正经的书香世家女,祖父曾官至太傅,与父亲如今的身份再匹配不过。
次年,柳氏便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哥哥叫苏辞洲,妹妹叫苏云瑶,成了苏府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女。
前世的她,总觉得母亲的商户身份是奇耻大辱。
柳氏带着云苏瑶和苏辞洲出门赴宴时,人人都夸柳氏端庄、云瑶娇贵,而她跟在后面,总觉得旁人看她的眼神里藏着“商户之女”的鄙夷。
她拼命学着柳氏的做派,模仿柳云瑶的骄矜,甚至在父亲面前抱怨母亲留下的那些绸缎铺子“铜臭气太重”,从未从柳氏手上拿回。
直到后来在侯府受尽磋磨,临死前她才懂,商户女又如何?
只要母亲还在,她就是还有母亲的孩子。
“娘子?”
春桃见她盯着铜镜发呆,眼眶渐渐红了,不由得有些慌,“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绾卿回过神,抬手抚上铜镜。
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尚带着未脱的稚气,脸颊饱满,还没有后来的尖酸刻薄,更没有侯府那几年熬出来的憔悴。
她还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着春桃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罢了。伺候我梳洗吧,该去给父亲请安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绾卿望着那片光,忽然觉得,或许这一次,她能活得明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