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耀二十年八月十四，曦国青云里，卯时初刻。
夏末的黎明闷热沉郁，远处浓云层叠，伴着低沉的雷声，大雨骤然落下，很快便将整个山野笼罩。
雨势渐弱时，晨光尚未透出，空气仍带着潮湿的凉意。
村口河边，牛脐叔弯腰捡起农具，起身时视线一顿，神色骤变——
河面上，漂浮着一个单薄的人影，随着激流起伏不定。
“是灵阳！”牛脐叔脱口而出，手里农具落进泥地。他迅速冲向河边，朝着村口大喊：“快来人！灵阳掉水里了！”
村人陆续奔来，河岸变得吵杂混乱。牛脐叔毫不犹豫地跳进急流，几个年轻村人紧跟着下去，将水中少女合力抬上岸。
少女脸色惨白，头发湿透凌乱，后脑伤口不断渗出鲜血，鼻息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
屋内的伊芷兰听到外头的喧嚣，胸口一窒，匆匆跑去。
视线落在榻上那张苍白的面孔，她的脚步停在原地，整个人僵住，周围的嘈杂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
似乎过了很久，她才迈出沉重的一步，一点一点走到女儿身旁跪下，小心拭去她脸上的泥渍与血迹，低低开口：
“阳儿别怕，娘就在这里。”
胡郎中很快赶到。老人坐到榻前，手指搭在少女手腕上，眉头锁紧，半晌才叹息道：“这伤势……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伊芷兰手指骤然收紧，张了张口，嗓音哽住发不出声来，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门口围观的村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议论：
“唉，这孩子命真苦啊……”
“胡郎中都这么说了，恐怕是撑不过去了。”
“可怜芷兰这一家啊……”
小芸与小蔓揪紧母亲的衣摆，肩膀颤动，眼眶泛红：“娘，姐姐一定会醒来的，对不对？”
伊芷兰咬紧牙关，努力撑起一个笑脸，嗓音艰涩：“会的……阳儿怎么舍得你们。”
夜幕彻底降临，风声逐渐增强，屋内灯影摇曳不安，伊芷兰沉默地握紧女儿冰冷的指尖。
记忆不经意间涌进脑海：
十年前初回青云里，破败的茅屋前，阳光下的灵阳赤着脚抬头看她，眼神清亮又固执：“娘，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伊芷兰低下头，在灵阳耳边反复低语：“阳儿答应娘，一定要活下去。”
那句“活下去”，像一丝轻烟，飘散进了窗外浓重的夜色之中。
此刻，同样的月色之下，曦国皇城莲花湖畔，明华阁内灯火明亮如昼。
街道上的人低声议论：
“冯尚书今日包下了整个明华阁，当真少见。”
“听说邀请的都是朝廷新贵与世家公子，场面很大。”
“冯尚书一向低调，如今摆如此盛宴，定是来了不寻常的贵客。”
阁楼回廊处，管事苏伯负手而立，面色严肃地吩咐：“今日贵客众多，尤其是那位二少主，万不可怠慢。若出任何差池，你们都吃罪不起。”
侍从连忙低头应是，快速退下。
身后侍从恭谨垂首领命，迅速散去。
堂中檀香萦绕，宾客云集，推杯换盏间渐入佳境。主座上的冯峥举起酒杯，朗声笑道：“诸位宾客，今夜务必尽兴！”
众人纷纷起身回敬：“谢冯大人美意！”
酒过数巡，席间的谈笑声渐盛，惟独一角始终安静。
那里坐着一名年轻男子，月白锦袍不染丝毫多余的装饰，乌发仅以白玉冠简洁束起，眉目干净秀朗。他低眉浅饮，唇线舒缓从容，映着灯火柔和的光影，整个人透出几分天生的高雅与贵气。
他安坐一隅，周身气息干净柔和如冬日暖阳，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几名年轻官员凑到一处，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瞧见没？那就是最近京城人人都在谈的二少主，才刚过了冠礼便名动全城。”
“可不是？据说他待人极有礼数，见过的人无不夸他一句如沐春风。”
另一人撇了撇嘴，神情带着几分神秘：“啧，你们可不知道，表面看他温和好说话，实际啊，从来不跟人深交，甭管谁都摸不透他的心思。”
主座上的冯峥不时侧目，见他神色如常，方安心地继续与旁人寒暄交谈。
青年望向窗外，湖上月影浮动，水光淡淡。他眉间略现紧意，眼底一闪而过的茫然与落寞，转瞬被掩下。
忽然，一声模糊的低唤仿若自远处传来：“轩哥——”
他指尖微微一动，睫毛轻颤，神色仍淡，心底却似有一缕冷风拂过，生出隐隐作痛的酸意。
身后侍从察觉气息微变，低声唤道：“少主？”
他仍望着窗外，语气平缓：“无事。”
宴席渐入高潮时，丝竹渐弱，执事高声道：“诸位贵客，请观云姬献舞。”
厅堂安静下来，帷幕掀开，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厅堂中央——
一名舞姬轻盈地踏入堂中。淡紫罗裙如烟似雾，水袖随腕间丝带柔缓扬起又轻轻落下，足下银铃随步伐而鸣。
舞姿流畅优雅，眉目之间透着恰到好处的媚意，众人皆不觉屏息凝神，心神被她曼妙舞姿所吸引。
一曲终，满堂掌声响起，赞叹声此起彼伏。
主座上的冯峥含笑赞道：“云姬的舞姿，果真名不虚传！”
云姬款款施礼，唇角噙着淡笑回应满堂的赞叹，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了侧席一隅。
那里坐着的年轻男子神情闲淡，似乎并未被她方才的舞姿吸引半分，只安静地执盏饮茶，神色平静如初。
云姬心底生出几分不甘，眼底兴味渐浓，她略作沉吟后，轻移步伐走到男子席前，纤指执起酒壶，垂眸柔声道：“早闻二少主品貌风仪俱是上佳，今夜得见，云姬心生钦慕，愿敬少主一杯聊表心意。”
语气拿捏得恰好，温软婉转，却不失庄重。倾壶时腕上丝带轻垂而下，暗香盈袖，随着衣袖轻巧地拂过男子案旁，像是无意，却又隐约透着几分撩人的意味。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宾客们纷纷敛声屏息，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二人身上，都在期待着接下来的反应。
青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倦意，转瞬消失不见。他姿态沉静：“姑娘美意，在下心领。只是今日酒已尽兴，不便再饮，还望姑娘勿怪。”
云姬执盏的手顿在半空，笑意僵于唇角，眼底微乱，迅速恢复镇静。她轻柔放下酒盏，嗓音仍旧娇软动人：“是云姬唐突了，还望二少主见谅。”
青年只礼貌地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如水，已然无意再多言半句。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垂眸品茗，彻底斩断了任何继续攀谈的可能。
众人见此，心底不禁感叹，这位二少主瞧着和煦随和，实则如高悬明月，看似柔和，却难以真正接近。
厅堂里短暂静默后，一名年轻官员笑着起身打圆场：“难得今日贵客齐聚，不若请二少主再敬诸位一杯如何？”
青年温和点头，执杯起身，笑意浅淡：“既是诸位雅兴相邀，自然奉陪。”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便向主座上的冯峥客气一礼，缓声道：“多谢冯大人今日款待，只是在下尚有要务，就此告辞。”
冯峥虽心生遗憾，却也只得微笑应道：“少主事务繁忙，本官便不再耽误。”
青年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宾客们目光追随片刻，又纷纷收回视线，厅中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站在幕后的云姬，目光定定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眉宇间渐生几分怅惘与迷茫，喃喃自语：
“不过一眼，已入心间，往后再难相忘……”
话语轻得如风掠过，瞬息便散。皇城上空的明月此刻被云雾掩藏，天地无声间沉入了一片深重的黑暗之中。
此时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色铺天盖地，如墨一般浓重。
顶级医院的豪华病房内，繁杂的仪器早已全部撤走。林月安静地躺着，面色苍白，呼吸轻浅。
墙上的古典挂钟指针滴答转动着，再过一刻，她便满二十岁。
睫羽轻颤，往昔如潮般漫上心头，安稳中透着难言的疏离与苦涩。
五岁时，她仰头问管家张悦兰：“张阿姨，为什么爸爸总不在家？”
张悦兰眼神闪了闪，细心哄她：“月小姐，您知道吗？先生最喜欢听到月小姐学习成绩好了。”
“真的么？那我一定会努力做到！”她眼底燃起了明亮的光。
八岁时，她攥着满分试卷，兴奋地问：“张阿姨，今年爸爸会回来陪我过年么？”
张悦兰扫地的动作顿了一瞬，眼底隐隐泛红，勉强笑道：“先生知道月小姐您这么乖巧，一定高兴得很。”
她低头片刻，轻声：“好，我会更懂事的。”
十二岁那年，她站在温室窗前，目光落在漫天飞雪中，声音很轻：“张阿姨，爸爸……今年也不会回来了吗？”
张悦兰为她披上外套，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眼里泛起淡淡的难过，停了好一会儿才缓声开口：“月小姐，好好照顾自己，先生才能安心。”
“嗯，我知道了。”林月没回头，依旧凝望着窗外飘落不尽的雪花。
从那天起，她不再问了。
病床旁，张悦兰握着林月冰凉的手，低声道：“月小姐，今天家里人都来看您了。”
林月慢慢睁开眼睛，神情平静：“张阿姨，谢谢您这些年的照顾。”
房门打开，主治医生李清捧着一束白色的雏菊走进来，坐到她床边：“小月，我来看你了。”
林月看向她，声音轻淡：“李医生，谢谢您一直陪我走到现在。”
李清握着她的手，挤出一个沉重的微笑：“小月……你是个很勇敢的孩子。”
林月唇角轻动了下，眼底的光泽柔和而涣散。
窗外无星无月，只有偶尔掠过的风声轻叩玻璃。李清侧头望向窗外，目光空茫而悲伤，片刻后，她再度垂下眼帘，掌心覆在林月的手背上，似要将残存的温度留住。
林月的视野逐渐模糊，李清的面容也随之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陌生却清晰的画面：
紫藤花缠绕在庭院的木架上，细碎的花瓣洒落满地。午后的阳光温暖慵懒，小女孩坐在一张小小的矮桌前，握着一根蜡笔随意地在白纸上涂画着色彩斑斓的图案。
身侧的妈妈神色安然，望着她的目光如同被阳光渡过，细腻而纯净。
一旁的爸爸靠在藤椅上，长指翻过一本厚厚的医书书页，神情专注温润，偶尔抬眸，目光落在母女身上。空气中隐约浮动着墨香与紫藤的气息，静谧又安稳。
这是林月三岁时的光景，时间太过遥远，她早已不记得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简单而真实的美好。
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林月的唇颤动，几乎微不可闻地轻声问了一句：“月亮……圆了吗？”
“……圆了……”
“很美……”
“很亮……”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昏暗的油灯投下微弱的光影，少女安静地躺在榻上，呼吸如飘忽的风丝，渐不可察。
窗外的风忽然静止了下来，屋内的一切陷入寂静。少女的睫毛轻轻一颤，眼角悄然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庞滑落，没入鬓角发丝间。
指尖冰冷无力地散开，手心里攥着的一缕月光悄然溜走。
夜色愈深，天地陷入彻底的沉寂。
这一刻，天空中的圆月染上一层妖异的猩红，缓缓自云层中浮现，诡谲而夺目。
那轮血色月华，如无声的叹息般洒满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