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
庄若薇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是那个总在废品站角落里,默默敲打着什么的维修工,瘸腿李。
一个走路一高一低,浑身机油味,谁都能踩一脚的老实人。
纸条是他送的?
“你怎么知道?”庄若薇的声音绷紧,干得像砂纸。
“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多。”瘸腿李慢慢转过身。
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旧伤疤,随着他的动作,像一条蜈蚣在蠕动。
“我知道王大军是个脑子里塞满稻草的蠢货,也知道司磅员老张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我还知道,你怀里这尊佛,是拿‘风磨铜’做的。”
风磨铜!
这三个字,比王大军的踹门声更让她窒息。
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宣德炉用铜,是连祖父都只在古籍拓本上见过的东西。
这个瘸子,到底是谁?
“你想要什么?”庄若薇的手,在布包里死死攥住了佛像冰冷的底座。如果今天真是死路一条,她会用这七斤铜,砸碎他的天灵盖。
“我要你活着。”
瘸腿李瘸着腿,走到一张堆满工具的工作台前,“刺啦”一声划亮一根火柴。
火苗点燃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染开来。满桌的刻刀、小锤、锉刀,还有几块熔炼过的铜锭,瞬间被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
“王大军是狼,只会扑咬。老张是蛇,专攻七寸。”瘸腿李的眼睛在灯火下,亮得吓人,“那条蛇的举报信,今天下午就会越过厂里,直接递到市里。罪名——盗窃国家一级文物。到时候,你猜会怎样。
庄若薇的指尖泛起一阵寒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想过老张会告密,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刀。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瘸腿李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瘸腿。
“王大军那条疯狗,就喜欢啃硬骨头。我这条腿,就是当年他啃剩下的。”
他拿起一块铜锭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至于你……我只是看不惯,好好的宣德铜,被猪给拱了。”
他把铜锭重重放下。
“天亮,他们两个都会找上门。你拿不出佛,王大军会活拆了你。你拿出了佛,老张会让你死在意外上,死得无声无息。”
这是一个完美的死局。
“所以,”庄若薇的声音反而冷静下来,“我需要一个假的。”
瘸腿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混杂着赞许和狰狞的表情。
“脑子还没被吓坏。”
他朝她伸出一只满是老茧和铜屑的手:“东西给我。天亮前,我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分量、包浆、手感,连王大军那蠢货用刀刮出来的痕迹,都给你做出来。”
庄若薇没有动。
布包里的佛像,是她唯一的筹码。交出去,她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
瘸腿李没有收回手,而是用那只布满铜屑和伤痕的手,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他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仿佛在捻动一根看不见的刻刀。
那是一个独特的起刀式。
是只有在祖父手把手教她时,才见过的,“藏锋”的手势。
这个手势的秘密,比“风磨铜”更深。
它代表了一个传承,一个流派,一个外人绝不可能知晓的身份烙印。
庄若薇的心脏,被重重一击。
“你……认识我祖父?”
“不认识。”
瘸腿李的声音冷硬如铁。
“但手艺,不会骗人。”
他收回手,声音冷了下来。
“要么信我这门手艺,我们偷天换日。佛像我帮你出手,你三我七。要么,你现在就抱着你的宝贝疙瘩出门,等死。”
三七分。
他要七成。
这不是善意,是赤裸裸的交易。
庄若薇反而彻底安心了。
有传承,有仇恨,有利益。
这三根绳子,比任何口头承诺都牢固。
庄若薇沉默地解开布包,一层,又一层。当包裹的旧棉布被完全剥开,那尊清洗干净的鎏金铜佛,被她双手捧了出来。
佛像放在工作台上的瞬间,那温润厚重的酱色皮壳,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出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宁静光辉。
瘸腿李的呼吸都停了。
他伸出手,手指在距离佛像一寸的地方停住,久久没有落下。那不是贪婪,而是一种发自骨髓的敬畏,一个顶级的匠人,对一件传世杰作的朝拜。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他喃喃自语,像在梦呓。
庄若薇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这人,是真懂。
“天亮之前,能行吗?”
“能。”瘸腿李猛地抬起头,“幸好早年练手时,留下了几个一样的铜胎。
至于包浆,我有独门‘火燎纹’的方子,一夜催熟,足矣乱真。连王大军那蠢货用刀刮出来的痕迹,都给你做出来。”
他不再看她,所有的心神,都已经被那尊佛像吸了进去,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柄即将出鞘的刻刀。
庄若薇背起空了一半的布包,转身拉开门。
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来时,怀里抱着的是一个沉甸甸的希望。
此刻,布包轻飘飘的,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她空洞的胸膛里。”
她再次融入黑暗。
回到那间小屋,门板上的裂缝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她没有点灯,搬过板凳死死抵住门,然后和衣躺在冰冷的床板上,睁着眼,死死盯着屋顶的黑暗。
时间,不再是爬行的虫子。
而是一滴一滴往下漏的,滚烫的铁水。
每一次心跳,都像一声催命的重锤,砸在她的神经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等救赎,还是在等行刑。
就在天边泛起一丝死灰般的鱼肚白时。
“笃、笃笃。”
窗户上传来极轻的三声叩击,节奏和她敲响瘸腿李的门时一模一样。
庄若薇一个激灵从床板上弹起,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搬开窗下杂物,轻轻拉开一道缝。
一只包着油纸,沉甸甸的东西被无声地递了进来,随即,窗外的人影便消失在了黎明前的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