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的一个深夜,窗外雨声淅沥,空气潮湿微凉。带着栀子花的暗香,沈锦瑟出生了,伴随稳婆报喜的的声音:“是个千金!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沈万山轻轻摇晃着女儿,看着女儿可爱的小脸,满眼慈爱:“夫人,咱们的闺女,是我沈万山的掌上明珠,定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他略一沉呤,带着商人务实且图吉利的本能:“不如……就叫‘沈金玉’?金玉满堂,富贵盈门!或者‘沈珍珠’?像珍珠一样珍贵!再不然‘沈瑞锦’?锦绣前程,大吉大利!”
王氏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看着丈夫和女儿,眼神温柔。听到“金玉”、“宝珠”这类名字,她并未直接反对,只是目光微微转向窗外。
窗外,雨后庭院格外清新,一从修竹青翠欲滴,檐角雨珠滴落,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清响。更远处,被雨水洗过的荷塘水光潋滟。
王氏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仿佛在怀念她所来自那个诗书世界。她没说话,只是伸出一根苍白纤细的手指,虚虚地指向了屋内一隅。
沈万山顺着妻子指的方向望去——那是王氏从娘家带来的心爱之物:一张形制古朴典雅、琴弦根根分明的“瑟”。瑟静静陈设在琴案上,宛如一幅静物画,散发着与周遭富贵气象截然不同的清雅古韵。
沈万山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雨后景致,再看看那架象征妻子出身与精神世界的瑟,又低头看看怀中如珠似玉的女儿,眼睛猛地一亮!
“夫人,我明白了!你看我这榆木脑袋,只想着金银珠玉这些俗物!”他拍了下大腿。
“锦瑟,沈锦瑟!夫人觉得如何?”
“好…锦瑟…甚好。”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欣慰的笑意,目光在丈夫、女儿和那张古瑟之间流转,轻轻点了点头。
王氏玉陨
沈锦瑟三岁时,静照轩内,药香浓得化不开,却压不住生命流逝的腐朽气息。烛火在王氏苍白如纸的脸上跳跃。沈万山紧紧握着妻子冰冷的手,那曾经能执笔绘丹青、抚琴奏清音的手,如今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骨头。
王氏眼睫颤动,费力地睁开,目光投向沈万山,带着一种洞悉切的平静:“万山…莫哭…”她试图抬赶手,想拂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却无力做到。
沈万山猛地将脸埋进她掌心,肩膀剧烈抖动,压抑的呜咽从喉间挤出:“蕴娘…你别说…别说…再试试…辽东新得的千年老参…南彊的…”他的声音破碎不堪。
“没用的。我的时辰…到了。”她的目光越生沈万山,仿佛在寻找什么,最终落在虚空中,带着一丝释然,又有一丝对尘世最后的眷恋。“锦瑟…”她唇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似有若无的叹息。
沈万山立刻抬头,急切地保证,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锦瑟在!蕴娘你放心,我看着她!我沈万山倾尽所有,定让她一生富贵无忧!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她摘下来!”
王氏目光缓缓转回沈万山脸上,眼神复杂,有爱怜,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愦憾:“富贵…易散。”她艰难地吐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沈万山心上。“教她的…安身立命之本…智慧…心性…不可夺…你…要记得。”
沈万山心如刀绞,重重点头,泪水再次汹涌。:“我记得!蕴娘,我记得!我会看着她…看着她有本事…有出息…像你一样…不,比你更好!”
王氏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目光最后次投向窗外那片承载了她无数寂寥与安宁的荷塘。“别院…荷塘…真静…”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沈万山惊恐地感觉到掌中丽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变得冰凉。他猛地攥紧,仿佛他就能留住那正在消散的生命:“蕴娘?!蕴娘!你看看我!再看看我啊!!”他嘶吼着,声音凄厉绝望。
王氏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唇边似乎还凝固着那抹极淡的,对荷塘的向往。气息已绝。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衬得室内死寂一片。
沈万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妻子冰冷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突然,他猛地直起身,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到极致的悲鸣:“啊——!!!”这声音冲破屋顶,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尽的绝望,在静照轩内回荡。
他踉跄着站起来,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神空洞又疯狂。他看到7桌上那张刚刚被大夫放弃的药方,一把抓起来,狠狠撕扯!雪白的纸片如同祭奠的纸钱,纷纷扬扬洒落在他和王氏身上、床上、地上。
“废物!都是废物!”他对着空气嘶吼,是对自己的无能,对命运的暴戾,对夺走他明月的那股力量的滔天恨意。“我的钱呢?!我的钱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囗,状若癫狂。他毕生信奉的财富法则,在此刻被彻底碾碎。他拥有的一切都换不回枕边人的一缕呼吸。跌跌撞撞地扑回床边,不再嘶吼,只是紧紧抱住妻子尚有余温却已无生气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她冰冷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她的衣襟。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涉死野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起伏。这一刻,他不是沈家家主,只是一个失去了心爱妻子的可怜丈夫。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敲打着荷叶,声声入耳。如同天地也在为这江南巨贾心中那轮清冷明月的陨落而悲泣。烛火摇曳,将沈万山抱着妻子蜷缩在锦被之上的巨大而孤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凝固成一幅悲怆画卷。照静轩的“静”,此时成了吞噬一切生机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