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二,宜嫁娶。
徐绮凤冠霞帔坐在轿中一晃一晃,红盖头挑起个角,细听人踩在雨后泥地里的脚步声。
可远处漕河上的热闹盖住了一切。
“小姐,一会儿咱就上喜船,坐稳了。”
徐绮攥紧袖中小弩,脸上没有半点新嫁妇的羞怯和喜悦。
整轿上船,不是易事,更何况还遇上下了雨,走路都出溜滑。
颠簸厉害,徐绮必须得扶着沉重发冠才能让它不掉下来出丑。
不知是哪个轿夫脚滑了,四角剩下仨,轿子往一旁猛地一歪。
“啊!”
徐绮脑袋撞到轿身上,疼叫了一声,已经不是顾及发冠的时候,整个身体都要滚出轿门了。
不会这么倒霉吧?
徐绮一闭眼,等着跌落。
突然一只大手从轿帘外伸进来,神准地扶住了她的肩,把她推回了座位上。
那手劲道十足,指粗掌厚,很快又撤出轿子。
可短短一瞬,徐绮就看清了它背上的斑驳伤痕,像在滚水里反复烫过,皮掉了一层又一层似的,最终糙得像扣了层壳,如玳瑁龟甲。
“哎呀姑爷,您也不能这么心急啊,这不和体统。”喜婆在外面慌张阻拦。
回应的声音低哑,像在极力表现亲切。“抱歉,我,白某一时情切,失礼了。”
姑爷?不,不对劲。
徐绮眉头骤然紧锁。
迎亲的白家二公子是出了名的死读书,酸书生。读一辈子书的人,手怎么会全是粗茧伤痕?
这人不是新郎!
一定没错……
终于上钩了,那个三日前掳走她挚友的恶徒!
不枉费她赌上清白和安危,假冒挚友,说服她家人,坚持要登上花轿引蛇出洞!
恶徒掳了人,婚礼却照常进行,他必然会好奇新娘身份前来一探。
这是徐绮唯一的机会。
这恶徒比她想象中的更聪明,竟然会假扮新郎。
那真正的白二公子去哪儿了?
徐绮暂时没工夫细想,她把袖珍小弩悄然抖开,攥得更紧,淬了毒的箭支随时待发。
“咚。”
已经落稳的轿子又猛地一摇。
徐绮手汗湿透,差点儿把小弩掉到地上,露了馅。
“喂你们怎么摇撸的?这船都撞上了没瞧见吗?好好叫个大喜吉日,硬生生拨侬触脱霉头!”
婆子骂出乡音,船里船外的人们都躁动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今朝秋兑嘛,您也能看见,这漕帮船挤得来,水都流不动了,我们转舵时实在避不开了,害侬好日脚触霉头……下趟一定当心!”
那些船夫说着话就跳上船。
“挪船就挪船,做啥要跳过来?当我们喜船是跳板啊?脏脚脏手别乱碰!”
“嬷嬷别动气!这样借把力,推起来煞煞宽,大家早眼脱开堵牢地方呀!”
徐绮听见争执,轿门挑开个缝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乱事,那恶徒怎么又不说话?
定睛一瞧,被青绿袍身撞满了视野——
“新郎”竟然就堵住她轿前,甚至还是后背朝她,毫无防备!
这不正是好时机?
惊喜来得太突然,徐绮心怦怦直跳。此人必定被冲撞来的船夫吸引了注意力,才疏忽大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深吸口气,徐绮举起弩箭,瞄准那宽阔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扣!
“锵鎯!”“咔哒!”
拔刀声与扳机声同时响起!
“咻——!”
一道乌光,快如毒蛇吐信,噗呲穿透了那层厚实的猩红轿帘!
徐绮甚至能感觉到弩箭离弦时传来的那一丝后坐力。
成了!她心头一松,仿佛已经看到那恶贼被麻药弩箭射中,瞬间瘫软在地的模样。甚至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袖中滑出一截坚韧的牛筋索,只等对方倒地便扑上去捆个结实。
“伍笃阿要做啥!呀!”“呃!”
电光火石之间,里里外外乱作一团!
徐绮只觉得眼前一道刺目的刀光闪过,随即轿帘如同红色的巨浪般倒卷回来,几乎要扑打到她脸上!那青绿身影像扭动奇怪的舞姿,以某个诡异姿势岿然歪倒,撞进轿来!
可得手的喜悦只供徐绮高兴一瞬,耳边乍响起“风紧扯呼”的高叫,侵入船上的纷杂一哄而散,而全然不顾这个“假新郎”时,她的血凝在了通往成功的半道上。
难道!?
红盖头在玳瑁手触碰之前被徐绮自己一把抓下!
没了隔挡,两双视线撞在一处,眸子中都各自喷涌而出了疑惑、惊诧和怒气。
身着大喜婚服的两人不约而同叫出来:“你是谁啊!”
轿盘头、鼓乐手在甲板上跌得七七八八,受惊的受惊,受伤的受伤。高嗓门的喜婆颤巍巍爬起来,才回过神来,指着跳入水中逃走的众多歹人,哭喊:“救命,救命啊!抢人了——有人要抢新娘啊!快来人啊!”
谭九鼎半身杵在轿中,后腰还刺着一支指头长的暗箭,麻劲儿让他腰腿酸软,站不起来。他怒火冲天回望因骚动而乱成一团的水面,那里早不见了人影,七八个恶贼,消失得只剩水花儿。
那艘空荡荡的,卡住他们船身的弃船,仿佛是在嘲讽一样随着波纹轻轻摇摆。
他原本计划妥当:假扮白家二公子迎娶周家小姐,静候贼人上钩,一网打尽。
周小姐三日前曾险些在家中被恶贼掳走,幸而家人及时赶到才免遭毒手。
两家商议,婚礼如期。
谭九鼎听闻,立刻察觉这是突破线索的个好机会。
他预想恶贼一次不成,恐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轿子刚上船没多久,贼人就利用漕河繁忙怼上了喜船,试图再次抢亲。
可万万没想到,他护在轿前,才从轿杆拔出藏好的雁翎刀,就中了暗箭。暗箭甚至还是从轿子里射出来的!
谭九鼎狠狠剜一眼这个披着凤冠霞帔的陌生女人。
她眼下没痣,绝对不是周小姐。
“周小姐人呢!?”“你不是掳人恶贼!?”
他们又异口同声。
这种接二连三害惨人的默契不要也罢!
谭九鼎盯着她手中的牛筋索,了然她的意图,气不打一处来,从牙缝里蹦字,掷地有声:
“谭某钦奉敕命巡按南直隶,代天子行宪,查玉女失踪连环案,敢有阻挠者,当以抗旨论处。你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晴天霹雳。
徐绮觉得天地翻覆也不过如此了。她不信命也得信。
从怀中掏出解毒丸递过去,闭上了眼。“……姑苏徐氏,敢问宪台大人是否表字‘定之’?”
谭九鼎五官一松又骤然一紧。
“你如何知道?”
“……家父左副都御史徐元玉,或许曾跟大人提起过家中三女,‘徐绮’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