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鹤宫内殿,熏着暖融融的安神香。
裴泱鹤在柔软的锦被中悠悠转醒,喉咙火辣辣地疼,浑身酸软无力。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昏迷前的记忆如碎片般涌入脑海:那道狰狞的疤痕。
“小满。”她声音沙哑地唤道。
“殿下,您可算醒了。”林小满几乎是扑到床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您吓死奴婢了!御医说您呛了水,又受了寒,要好好静养。”
她絮絮叨叨,又是倒温水又是掖被角。
裴泱鹤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救我的那个人?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事?父皇赏赐了吗?”
林小满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殿下,您还惦记着他呢?他没事,就是冻着了。陛下……陛下问了他话,就让人带他下去安置了,早上晏家主母过来看望他,听说房间传出她打骂的声音……”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他是晏家的私生子,身份有点尴尬。赏赐……”
裴泱鹤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私生子怎么了?他救了我的命!没有他,我现在……”
她想起那冰冷的窒息感,打了个寒颤,随即是更深的愤怒,“不行!我要见父皇,我要亲自谢他。”
说着就要挣扎起身。
与此同时,晏府最偏僻的柴房内。
潮湿阴冷的空气弥漫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晏无归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单薄的旧衣后背已被鞭子抽裂,几道新鲜的血痕正慢慢洇开,与旁边早已凝固发黑的旧伤疤交错重叠。
嫡母王氏,身着华贵的锦缎,妆容精致,此刻却因愤怒而扭曲了面孔。
她坐在一张勉强算干净的破凳上,由两个粗壮的婆子扶着,尖利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下贱胚子,天生的扫把星!谁给你的狗胆私自出府?还嫌我们晏家不够晦气吗?!冲撞了公主,惹下这泼天的祸事!你是想拉着整个晏家给你陪葬是不是?!”
她越说越气,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戳到晏无归脸上:“打!给我狠狠地打!让他长长记性!打死了干净!”
握着浸水牛皮鞭的管家,脸上带着谄媚又残忍的笑,手臂高高扬起,带着风声狠狠落下。
“啪!”
皮肉撕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晏无归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依旧一声不吭,只是将头垂得更低,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地面缝隙里一只正在艰难爬行的蚂蚁。仿佛这具正承受着剧痛的身体,早已与他无关。
只有那指节泛白的手,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一丝强忍的痛楚。
鞭子如同毒蛇,一下,又一下。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
他麻木地数着:十七、十八……当管家打到第二十鞭,微微喘息时,一个仆役匆匆跑进来,在王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夫人脸上的怒容稍敛,随即又化作更深的鄙夷和厌弃,她冷哼一声:“呵,命倒是硬,那小贱种还没死?算她命大!不过,就算她醒了又如何?一个不受宠的私生子,救了他又能怎样?还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行了,别打死了,晦气!把他扔回柴房去,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给吃的喝的,让他好好‘思过’。”
晏无归被像破麻袋一样拖回柴房角落,重重摔在地上。
冰冷的湿气和尘土味呛入鼻腔。他蜷缩起身体,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仆役的话像冰冷的针扎进他麻木的心湖:“公主醒了……”
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在那片死寂的深潭中短暂地漾开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绝望覆盖。
醒了又如何?与他何干?他的世界,从来只有这无尽的黑暗和鞭影。
那道手腕上的旧疤,在黑暗中隐隐作痛,像是在嘲笑他无谓的挣扎。
栖鹤宫内,裴泱鹤的怒火和担忧再也压制不住。
她不顾林小满和匆匆赶来的医女红袖的阻拦,赤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殿下,您不能下地啊!您还发着热呢。”红袖焦急地想拦住她,这位气质温婉的医女,此刻也失了方寸。
“让开,我要去见父皇。”裴泱鹤像只被激怒的小兽,声音带着哭腔,又异常坚决,“他救了我,他还在挨打受罚,我不能不管!”
她用力推开红袖的手,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提着碍事的裙摆,赤着白嫩的脚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温暖的栖鹤宫。
“殿下!”林小满和红袖的惊呼被甩在身后。
初春的夜风带着料峭寒意,冰冷的宫道石砖透过脚心直刺骨髓。
裴泱鹤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去求父皇!去救他!
她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宫道上狂奔,夜风吹乱了她的发髻,泪水模糊了视线,脚底被粗糙的石子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她只知道,那个在冰冷湖水中给予她唯一生机的少年,此刻正因她而身处炼狱。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皇帝正与几位重臣商议江南水患的赈灾事宜,户部尚书晏正清也在其中,脸色苍白,额头隐有冷汗。
“父皇!父皇开恩啊!”一声带着哭腔、尖利又凄惶的呼喊,如同惊雷般穿透了紧闭的殿门,打断了里面的严肃气氛。
皇帝眉头一皱:“外面何人喧哗?”
内侍总管慌忙开门查看,只见小公主裴泱鹤赤着双脚,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头发散乱,小脸冻得青白,满脸泪痕地跪在冰冷的殿外石阶上,正仰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父皇!求求您!救救晏无归!他是无辜的!是他救了儿臣的命啊!求您了父皇!”
那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凄楚绝望,用尽了灵魂的力量。
殿内一片死寂。
晏正清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
皇帝看着跪在冰冷地砖上双脚冻得通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女儿,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他想起了暗卫呈上的密报:晏家私生子晏无归,七岁被接入府,如奴如仆,动辄打骂,遍体鳞伤,那道手腕上的旧疤,便是去年冬日被嫡兄推入结冰的荷花池,挣扎求生时被冰棱割伤所留,与晏家贪腐案,确无半分瓜葛。
“唉。”
皇帝长叹一声,威严的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晏正清,最终落在门外那个颤抖的身影上。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亲自弯腰扶起冻僵的女儿,将她沾满灰尘的小脚裹进自己温暖的龙袍下摆里。
“鹤儿莫哭,莫怕。”皇帝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温柔和一丝疲惫,“父皇知道了。”
他直起身,目光变得锐利而威严,沉声下旨:“传朕口谕,晏无归,救驾有功,忠勇可嘉,特赦其罪,即刻释放。晏府其余人等,按律查办,不得有误!”
当禁卫松开柴房的门锁,将浑身是伤,几乎无法站立的晏无归拖到前院时,他看到的是已成废墟的晏府。
茫然、麻木,甚至一丝解脱感交织。
就在他被推搡着准备和其他人一起押走时,一道旨意如同天籁般降临。
赦免?救驾有功?晏无归茫然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隔着混乱的人群和燃烧的火把,他看到了远处宫门方向,被高大宫人搀扶着朝他这边张望的小小身影。
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在看到他抬头的瞬间,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苍白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刺破无尽黑暗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狠狠撞进晏无归冰封死寂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是……希望吗?
他麻木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那道手腕上的旧疤,在火光映照下,似乎也少了几分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