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笺几人同时看过来,连溯洄都往过凑了凑。
她想过几种可能,比如渠兆春其实成功了,那个弱小得可怜的水鬼是秦舒,或者哪怕是躯体上还残留着神魂的秦徽,又或者凑巧只是个困在那里的路人折还。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朔游说出来的名字是——
“渠兆春。”
“它是渠兆春消散之前逸散出的一点气息,这缕气息一直跟着溯洄,但又因它们都太虚弱,无法飘行太久,最终才沉入了附近的湖水中。”
朔游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声音也带着颤抖。
池笺有些沉默。
这位明亮率性的天之骄子,竟然也在弥留之际产生了一丝怨气?
他怨什么呢?怨天道不公秦舒命不该绝?还是怨他晚来一步错过结识与守护?或者怨溯洄的无心无情?
她不知道,也就问出了口:“他的怨气,是怨什么呢?”
烜鹤叹了口气:“有缘无分吗?”
“不是怨,”风听竹轻声开口,“是遗憾。”
朔游抬起手,锁魂囊便轻飘飘落入他手中,冉冉白雾从袋中升起,又被吸入他的掌心。
“这些......是我最后的缺失记忆......”
白雾涌入身体,他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承担了过多往事中的情绪,超压了。
一行行泪争先恐后从他眼中溢出,朔游体力不支般半跪在地,死死抓住心口的衣服,费力地大口呼吸着。
烜鹤也没忍住,又吸了下鼻子。
风听竹没说话,但眼尾也垂了下来,似是在沉思,又像是在为一个遗憾的结局叹息。
而那个半跪在地的人眼看着几近脱力,身体开始虚弱摇晃。
池笺想了想,还是走上前俯下身,将这个颤抖的小小少年揽在怀中,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朔游一怔,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忽地放声大哭起来。
那声音好像悲伤,又好像压抑许久的哀嚎,似乎连他被软禁在无是宗的委屈也一同释放了出来。
他改为紧紧扯住池笺的袖子,埋头在她肩上,哭得她感觉肩膀一大片湿湿凉凉。
池笺拍了拍朔游的背,最终还是再次叹了一口气。
过往的记忆找回来,这就像是忽然想起来自己爹妈都没了的小孩,本来迷迷糊糊活着没想过这茬,生活还挺有滋有味的,现在好了,不但知道自己爹娘虐恋了一把,而且他的诞生还多亏了他们的命,以及最难熬的,他老爹的记忆和情绪一次性传导给了他,这能不破防吗。
故事和事故,来来回回就是一个圈啊。
池笺也很遗憾,她还有点痛心。
遗憾相遇不逢时,痛心天骄入尘泥。
......
***
【渠兆春】
元初时代的世界其实并没很遥远,只是此方天地灵气充裕,修真界发展迅速,才给了后起之秀们跨度和隔阂很大的错觉。
渠家算是第一个摸到登仙之路的修真大族。
可即便如此,渠兆春也常常因为生活的轻松而感到不切实际。
幼年时,他不仅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更被一众先辈们称赞艳羡他世所罕见的天赋绝伦,他学得快、修得快,好像做什么事都很容易成功。
成年不久,他便创建了乘衍宗,凭着天之骄子的名头,吸引了不少修士入门。宗门日益壮大,剑道传承势头一片大好。
遇见秦徽时,是他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刻。剑道天才,有人艳羡追捧,自然就有人忮忌暗恨,他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那么难缠,那些人想要耗死他。
他被一个普通的尘世中人所救,那人英姿飒爽,气势如虹,竟然吓退了追杀他的人。
只是救他的人连多余眼神都没给过他,只潇洒出招后便离开,仿佛他是路边被顺手投喂的小猫小狗。
但他记住了那个招式,找了很久,逢人便问。
终于有人说:“这不是秦家枪吗?我见秦老将军使过,威风的很,就是可惜......”
他已经无心听后续,只心情澎湃地念叨着:“秦家枪......秦家枪!”
......
他出生便是绝品天金灵根,无师自通,修行顺畅,其他修士终其一生的苦难,他仿佛从没遇到过,他是彰显家族荣光的载体,也是护卫家族、帮扶同修的一马当先之人,他永远将一切护至自己身后,没有人在他前面。
他没有想过他也会力有不逮,没有想过会突然有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就那么不顾一切地挡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不要怕。
他没有力气告诉她不需要帮助,也没曾想过那女子飒爽一枪,竟能破出雷霆万钧的气势,真的救下了他,而后却不求回报的离开。
他没有办法不心动。
他捡到了她不慎遗落的记事册,虽然无礼,却还是没忍住细细翻阅。
那册子的主人,读到一本虎头蛇尾的书会无情抨击写书人“不如狗尾胡扫墨”,看见春花绽放会描摹一副小画,记“暖月暖香冷芬芳”,练功时想偷懒,会使坏给教习泡一坛果香浓郁的烈酒,背书时遇不解之疑,会攀上墙头遥遥呼喊练兵的父亲......
他不会认错人,却不解她的冷漠为何与记事册中的形象大相径庭,但他知晓了她的孤苦寂寥,知晓了她的进取之心,便不想再多探究,只希望能伴她左右,甚至殷殷期待或许难熬的岁月度过之后,她还能恢复些曾经的生机,他们还能有新的可能。
只是他千思万想,都没有想过真相只有血色与残酷,他不只来晚一步,而是晚了太久太久。
他爱上了一个早已经死去的女子,他眼里看到的一切,耳朵听到的一切,心中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她绚烂生命里的只言片语,即使仅此便足以让他无法自拔。
他不甘,也愤怒,但更多的是痛苦与沮丧,他像个过路人,只偶尔瞧见那令人心动的一瞬,抓去时什么都没有,没有秦舒,也没有秦徽,只有一个无情无感的溯洄,一直在用冰冷的不解和纠缠拉扯的混乱,在局外望着他。
秦舒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绝望的决绝,他要将溯洄剥离镇压,他要将这个人身上所有的怨气、鬼气、邪气等等所有混沌驳杂之气尽数消解,他想给秦舒搏一个干净轻盈的残魂,只要他能做到,那残魂就有可能在日积月累的灵气滋养下诞出灵体,只要有了灵体,她就可以自由,不论是投生还是修炼,她都可以,她可以纯粹清醒地活着,不用再被困在半人半鬼的地狱里受尽折磨。
他要这么做,他要一个与世隔绝的界域,要源源不断的灵气,要诛邪除怨的大阵,要这一切万无一失。没有界域,他可以用自己的灵力打造领域,灵气不足,他可以献祭自己绝品天灵根的躯体,大阵难结,他可以投注自己的元神弥补空缺,他什么都不计较,只想把这件事做完。
溯洄不愧是折还之王,她很强,强到差一点自己就要失败了,只不过她终究低估了他的决心。在溯洄被降入阵中时,他终于露出了笑容。
大阵成,界域生,灵气如海奔腾,一抹晶莹剔透的魂体悠悠然飘起,他很高兴,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打个招呼,只能缓缓沉入无尽的虚无。
他名兆春,寓意欣欣向荣之来日。
那一年,他遇见春光,爱上春光,却不得不被迫接受一个事实。
春光早已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