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读到这封信时，那场雨可能早已停了。街面干净，水渍退去，人们回到日常轨道，商店重新开张，车流恢复如常，一切像是从未被打断。但你若仔细看，也许还能在某个街角，某块砖缝之间，看到一小片雨水未干的痕迹，或是一支不知为何遗落的黑伞。
那把伞是我丢下的。我没有回头。
那是一个深夜，六月，气温还未降下，但雨来得冷。城市的天气预报并未提前提醒，没有人准备，傍晚时还有孩子在公园追逐，情侣沿河散步，摩托车飞驰在高架桥上。可入夜之后，云层翻涌，闷雷未响，雨却突然落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揭开了天盖，瞬间倾倒。
我是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雨中出门的。你可能会问，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走出去？我也不清楚。只是忽然有种难以忍耐的情绪在胸腔炸开，那种情绪没有名字，它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也不是逃避，它是一种被时间和记忆混合过后的不安分感。窗外雨下得越来越大，滴水穿檐，屋内很安静，灯光温黄，茶刚泡开，但我忽然觉得那安静像某种囚笼。
于是我拿起伞，换了鞋，没带手机，也没戴帽子，打开门走了出去。
街道像一条被水冲洗过的长布，光线溶在雨里，路灯泛着雾气。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傍晚还喧嚣的便利店也拉下了卷帘。我顺着街道走，鞋子刚踩进积水中那一下，冰冷像箭头直冲脚心，但我没有停。我撑着伞，雨滴打在伞布上的声音密集、清脆，有点像某种老电影的底噪，单调、恒定，却很安全。我的脚步很慢，我没有目的地，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时间的方向盘交到了脚下。
雨水不光落在伞面上，也斜斜打进衣领、袖口，冷得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但我不想回去。我宁愿冷，也不愿再回到那盏安静的灯下，回到那个什么都在、但什么都缺席的房间。走着走着，我来到了城市一处我熟悉却很久没来的地方。
那是老城区的一个空地，被几座旧楼围着，一角立着一座残破的雕像，已经无法看出原型。地面铺着灰砖，有些砖翘起，雨水在那些缝隙里积成不规则的水洼。靠近路灯的一边是一块模糊的公交牌，那线路早就停运了，标识牌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寻人启事，名字和照片早已模糊。
我站在那个广场的正中央，看着灯光在雨中投下破碎的光斑，那些光斑随着雨滴和我的呼吸微微颤动。我缓缓松开手，任那把伞从手中滑落，伞柄碰地的一刹那发出沉闷的一声，我听见了，也记住了。它没有滚远，只在水中打了个旋，静静地躺下，仿佛也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站了一会儿，伸出双臂。那不是偶然的动作，而是一种被召唤的本能。我的身体记住了这个姿势——这是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在舞蹈教室里学会的华尔兹开场动作。那时老师说：“一支华尔兹，如果真正跳得好，哪怕在无人之地，也会显得庄严。”我不信，我觉得跳舞是给人看的，是舞台上的事。但多年以后，在这个无人的雨夜，我终于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我轻轻迈出第一步，旋转，提脚，后退，转身，再旋转。雨水从睫毛滴落，我没有擦，裙角被雨浸得发沉，我提着它继续跳。水花在脚边溅起，我的鞋子早已湿透，头发贴在脸颊。我跳得很慢，不急不慌，每一个动作都在记忆中被温柔地重构。没有镜子，没有音乐，没有观众，我像在和空气共舞，但更像是在和自己对话。
我的身体一开始还不那么顺畅，有些生疏，有些僵硬，但越跳越熟练，肌肉记忆苏醒，节奏开始像水流一样自然。雨水顺着我的指尖滑下，动作变得柔和，却不失力量。我甚至在想象中听到了钢琴声，那种古老、节制、不紧不慢的华尔兹节拍——一、二、三……一、二、三……像心跳一样坚定。
我开始闭上眼睛，任身体带着我继续旋转。我想象有人从远处走来，穿过大雨，穿过昏黄的灯光，缓缓靠近我。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接住我挥出的那只空手。我看不清他的脸，也许是故人，也许是从未来走来的人。他踏着雨声靠近，动作自然得像是我们已共舞过无数次。
我不知道自己在雨中跳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周围的一切变得遥远，只有我和我想象中的他，还在节拍里共舞。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被踩碎了，溅在脚下。我没有去擦脸上的水，也没有在意自己的呼吸是否稳，只是跳，一直跳，直到雨势终于缓了一点，风从街口吹进来，我才慢慢停下。
我站在原地，喘着气，发梢滴水，手臂垂下，裙子贴在腿上。我低头看了看那把伞，静静地躺着，像一个结束了战斗的旧兵。然后我转身，走进雨还未停的街道。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捡起伞。我知道，这种夜晚不能重复。这种舞也只能跳一次。你不能期待有人真的会从雨中走来，也不能指望你每一次伸出手都会被接住。但你仍要跳，仍要等。哪怕没人知道你在等待，哪怕他永远不来，你也得证明，自己曾为那一刻做好准备。
我写下这封信，不为叙述一场雨，也不为描述一支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以实用、效率和确定性为最高准则的世界里，我曾在一个无法被安排的夜晚，抛下一切，在雨中做了一件毫无用处但极其真实的事。我独舞，是为了不让自己被这个世界定义。我等待，是为了证明自己依旧相信某种无法言说的连接。
如果你曾在某个夜晚，感到身体与这个世界脱节，感到自己被淹没在众声喧哗里无法呼吸，那就请你记住：你可以离开伞下，可以起舞，可以在无人的街头用脚步刻下自己的节奏。
你可以选择存在，而不是被动地活着。
雨还在下，或者已经停了。但我想你会明白，这不是一场关于天气的信，而是一场关于人的坚持。
坚持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也要优雅地活一次。
再见，或者雨中重逢。
——她，独舞者，等待者，存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