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将军”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石老倔佝偻躯壳内沉寂多年的铁血!
浑浊的独眼猛地爆射出刺目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冰冷,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瞬间刺穿了酒馆内凝固的恐惧和喧嚣。老兵佝偻的脊背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直,一股沉凝如山岳、厚重如大地般的气息轰然扩散开来,压得周围那些惊恐的看客几乎窒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条空荡荡的袖子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那只紧握旧铜铃的、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抬至胸前。
没有摇动。
他只是屈起食指,用指关节在铜铃那布满绿锈的铃壁上,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沉重地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沉闷,远不如墨君笛那清越的弹指脆响。但这三声叩击,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沉寂已久的韵律,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质感,穿透了老石记厚实的墙壁和喧嚣的余音,如同无形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条街道,甚至更远!
叩击声落下的瞬间,死寂的酒馆外,骤然响起数声压抑的、如同猛兽低咆般的回应!那声音短促、有力,带着刀锋般的寒意,从不同的方向传来,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紧接着,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闷雷,由远及近,踏碎了街道上冻硬的泥泞!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酒馆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那是成建制军队行军时特有的、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压迫感!
“哗啦!”
老石记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厚木门板,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纷飞!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沫狂灌而入!
门口,赫然出现了一队人马!
当先一人,身高近九尺,比倒地的疤狼还要魁梧一圈!他身披厚重的玄铁重甲,甲叶覆盖全身,只露出一双寒光四射、毫无感情的眼睛。那重甲样式古朴,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胸口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模糊却极具力量感的图案——一座巍峨的山峰被一只紧握的拳头托举!这是百灵帝将麾下最核心的卫队,“磐石卫”的专属徽记!
重甲武士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塔,堵住了整个大门。他身后,是十余名同样披甲、气息沉凝剽悍的士兵,手持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制式长戈,戈尖斜指地面,沉默肃立。冰冷的杀气混合着铁甲的寒意,瞬间将酒馆内浑浊的空气涤荡一空!
“磐石卫!是帝将大人的磐石卫!”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叫,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敬畏。
石老倔——不,此刻他已是百灵帝将石崇——那只锐利的独眼冷冷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门口那尊铁塔般的重甲武士身上。
“山魈。”石崇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如同滚动的岩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场。无关人等,滚出去。半柱香内,方圆百步,鸡犬不留!”
“诺!”那被称为“山魈”的重甲武士发出沉闷如雷的应诺声,声音在铁面罩后嗡嗡作响。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缓缓扫过酒馆内噤若寒蝉的众人。
无需言语,那目光便是最直接的驱逐令!
“快走!快走!”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酒馆内瞬间炸开了锅!那些佣兵、行商、猎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连滚倒在地呻吟的疤狼也被他的同伴手忙脚乱地拖了出去。桌椅被撞翻,杯盘狼藉,一片狼藉混乱中,人群疯狂地涌向门外,唯恐慢了一步就被那冰冷的戈矛洞穿。转眼间,偌大的老石记,除了墨君笛三人、石崇、两个跪地无法动弹的皮甲汉子、失魂落魄的蓝衣女子,以及吧台后那个瘸腿伙计,再无一个闲杂人等。
山魈如同门神般立于门口,他身后两名磐石卫无声地踏入,开始将翻倒的桌椅粗暴地推向角落,清理出一片空地。冰冷的目光不时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和角落里的墨君笛一行,带着审视。
石崇的目光,终于落回墨君笛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审视,有久违的锐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阁下是谁?为何认得这铜铃,又为何…认得老夫?”
墨君笛缓缓起身。青衫在昏暗摇曳的兽油灯光下,显得异常挺拔。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踱步走到那两个被恐怖威压死死禁锢、跪在地上如同雕塑的皮甲汉子面前。这两人此刻面无人色,眼神涣散,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抖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到极致的声响。
墨君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他们脸上、衣着、装备上仔细扫过,最终停留在其中一人因为挣扎而微微敞开的领口内衬上。那里,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图案——一片扭曲的、仿佛被冰雪覆盖的阴影,阴影中心,是一个模糊的、带着锯齿状缺口的圆环。一种阴冷、污秽的感觉从那图案上隐隐透出。
“辰煞的‘蚀月’徽记。”墨君笛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石崇那只独眼的瞳孔再次猛缩!辰煞!这个如同毒蛇般潜伏在帝国阴影里的神秘组织,其爪牙竟然渗透到了百灵城!
墨君笛的视线并未停留,转向地上那个被撞开更大口子的兽皮包袱。那截沾满污垢和黑色碎屑的断指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他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断指旁边一小撮散落的、同样沾染了暗红血迹的黑色碎屑。那正是“枯心草”根茎碾碎后的残渣。
“枯心草,东落大陆樱落军特有的腐毒原料之一。”墨君笛的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却足以让石崇的心沉入谷底!雪原的渗透者(疤狼身上的雪狼皮),辰煞的爪牙(皮甲汉子),东落大陆的剧毒(枯心草)!这三股力量竟然在百灵城搅和在了一起!
他站起身,指尖捻动着那撮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碎屑,目光终于迎上石崇那只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的独眼。
“石将军,”墨君笛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重担般的份量,“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百灵城,乃至整个天慕帝国西北门户,已经被蛀空了。雪原的狼、辰煞的蛇、东落的毒虫…都想来啃一口这块看似荒凉的血肉。”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地上失魂的蓝衣女子,“而这位姑娘的亲人,成了他们阴谋下的第一个祭品。这截断指,这枯心草,就是他们留下的尾巴。”
他摊开手掌,那撮黑色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残渣静静躺在掌心。
“帝国的‘山魄’,还要在这‘老石记’里,沉默多久?”
石崇那只紧握铜铃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墨君笛掌心那撮黑色残渣,又缓缓移向他那张年轻、沉静、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脸庞。过往的记忆碎片与眼前这诡谲而危险的局势猛烈碰撞。
终于,老兵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吸了一口气,那佝偻的腰背挺得更直,如同即将出鞘的锈蚀古剑。他那只独眼中,最后一丝浑浊彻底褪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和即将喷发的铁血杀意。
“老夫…知道了。”石崇的声音沙哑,却如同磨刀石上刮过的钢铁,“山魈!”
“在!”门口的铁塔轰然应诺。
“拿下这两个杂碎!撬开他们的嘴!用最快的法子!老夫要知道,是谁让他们把爪子伸进百灵,是谁在背后,用这东落的毒草,害我帝国子民!”石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封锁全城!所有城防军、巡弋队,即刻起由老夫直接节制!传令‘磐石’、‘铁壁’两营,披甲待命!老子倒要看看,这百灵城的风雪底下,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蛇虫鼠蚁!”
“诺!”山魈闷雷般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气。他大手一挥,两名如狼似虎的磐石卫立刻上前,如同拎小鸡般将那两个瘫软在地、早已吓破胆的皮甲汉子粗暴地拖了起来,直接押向酒馆后门的方向。等待他们的,将是磐石卫最残酷、最高效的审讯手段。
石崇的目光再次转向墨君笛,眼神复杂依旧,但那份审视已被一种沉重的、带着决绝的认可所取代。他没有再追问身份,而是沉声道:“此地污秽,非议事之所。三位,随老夫移步。此地后续,自有磐石卫料理。”他的目光扫过依旧跌坐污秽、失魂落魄的蓝衣女子,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墨沉无声无息地站起身,走到那女子身边,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他伸出苍白的手指,飞快地在女子手腕脉搏处搭了一下,又极其迅速地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随即,他指尖微动,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无声无息地刺入女子后颈某处穴位。
女子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那疯狂空洞的死寂如同潮水般褪去,随即被巨大的疲惫和悲伤淹没,身体一软,昏了过去。
“她心神耗竭,受刺激过度,暂时昏睡为好。”墨沉收回银针,声音清冷地解释了一句,目光却再次落回女子沾满污垢的双手,尤其是那指甲缝里残留的、极其微量的、与断指上相似的黑色污渍。他深潭般的眼眸里,仿佛有冰冷的数据流在飞速闪动。
墨清舞默默地走上前,脱下自己那件雪白的狐裘斗篷,小心地盖在昏迷的女子身上,遮挡住她被撕裂的粗布衣裙。
墨君笛看着石崇,微微颔首:“有劳石将军。”
石崇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吧台后面那扇通往内室的小门。他那佝偻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异常高大,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股沉寂多年、一朝苏醒的磅礴气势。那条空荡荡的袖子随着他的步伐有力地摆动着,仿佛一杆指向风暴中心的战旗。
墨君笛、墨沉、墨清舞紧随其后。
当墨沉经过墨清舞身边时,脚步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盖在陌生女子身上的狐裘,又抬起眼,与墨清舞兜帽阴影下的目光极快地触碰了一瞬。
“护好她。”墨沉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清冽依旧,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墨清舞兜帽下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只是抱着昏迷女子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一些。
四人身影消失在通往内室的门后。老石记大厅内,只剩下浓郁的血腥味、枯心草的腐臭、翻倒的桌椅和一片狼藉。门口,山魈如同铁铸的雕像,冰冷的眼神扫视着空旷的厅堂。门外,磐石卫沉重的脚步声和冰冷的甲胄摩擦声正在迅速扩散开去,如同一张无形的铁网,开始笼罩这座混乱而危险的西北孤城。
百灵城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凛冽刺骨。而一场由边缘掀起的、足以撼动整个帝国根基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