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记的招牌,是一块被烟熏火燎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厚木板,斜斜地挂在两栋歪斜石屋的夹缝之间。门前没有石阶,只有一片被无数鞋底和蹄子踩实、泥泞不堪的冻土空地。几匹瘦骨嶙峋的驮马拴在角落的木桩上,无精打采地啃着地上稀疏的枯草。空气里的味道比主街更加复杂浓烈——汗臭、劣酒、陈年油垢、烤焦的豆子,还有一股若有若无、从屋内飘出的、带着铁腥气的陈旧血味。
墨君笛三人将马拴在远离门口的木桩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厚木门板,一股裹挟着声浪和热气的浑浊洪流猛地撞了出来。
屋内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大些,但也拥挤得令人窒息。光线昏暗,全靠几盏挂在粗大房梁上的兽油灯提供摇曳的光源,黑烟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缭绕。粗木桌椅胡乱摆放,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穿着脏污皮袄的猎人围着一盆炖肉大快朵颐;几个眼神警惕的行商低声交谈,手指在桌面下按着腰间的钱袋;更多的则是满脸横肉、袒露着毛茸茸胸膛或带着伤疤的佣兵,他们高声谈笑、咒骂、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粗陶碗碟叮当作响。空气里飘荡着浓烈的麦酒酸味和劣质烟草的辛辣。
墨君笛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迅速扫过全场。混乱,但并非毫无秩序。几处视线交汇点,都坐着气息明显更为沉凝、身边簇拥着护卫的头目模样人物。他们的目光在墨君笛三人踏入的瞬间,便带着审视和估量粘了上来,尤其在墨清舞那身格格不入的雪白狐裘上停留得格外久,贪婪和淫邪几乎不加掩饰。
吧台在最里面,一个光秃秃的巨大树墩充当台面。后面站着个骨架粗大、却显得有些佝偻的老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军袄,一条空荡荡的袖子用皮绳扎在腰间。脸上沟壑纵横,像被刀斧劈砍过,一只眼睛浑浊发白,另一只则锐利如鹰隼,此刻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黑乎乎的抹布擦着一个粗陶酒杯。他就是石老倔,百灵城消息网的一个关键节点,也是墨沉计划中必须接触的人。
墨君笛无视了那些黏腻的视线,径直走向吧台。墨沉紧随其后,低垂着眼睑,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唯有鼻翼几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墨清舞落后一步,将狐裘的兜帽拉得更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巴。
“三碗热汤,角落的桌子。”墨君笛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落在石老倔耳边。
老兵的独眼抬了起来,浑浊和锐利交织的目光在墨君笛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的墨沉和墨清舞。那只锐利的独眼瞳孔似乎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朝最里面、靠近后门的一个阴暗角落努了努。那里有一张空桌,紧挨着堆满空酒桶的杂物堆,位置偏僻,视野却恰好能覆盖大半个厅堂。
“自己找地方坐。”老兵的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听不出情绪。
就在三人转身走向角落的刹那。
“哐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粗野的咒骂在门口炸开。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光头佣兵猛地撞开门板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和雪沫。他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用兽皮包裹的沉重包袱,血迹正从兽皮的缝隙里缓缓渗出,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老倔头!老规矩!最好的麦酒!给老子烫热了!”刀疤脸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旁若无人地将那滴血的包袱重重砸在吧台旁一张空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个离得近的食客皱了皱眉,却没人敢出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吧台另一侧,一个原本安静独坐的身影微微动了动。那是个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衣裙,毫不起眼。她一直低着头,面前只放着一碗清水,长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略显倔强的下巴。她倚靠着的,是一排几乎堆到天花板的空酒坛。刀疤脸闯入的动静似乎惊扰了她,她下意识地朝酒坛深处缩了缩,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动作间,裙角拂过地面,带起一丝微尘。
墨沉的目光,在刀疤脸那滴血的包袱上短暂停留,又在那个缩向酒坛阴影的女子身上掠过,最后定格在她裙角刚刚拂过的那一小片地面。那里,在厚厚的灰尘和污垢下,有一小片颜色比周围略深的印记,尚未完全干涸,边缘还带着一丝新鲜的粘腻感。
他苍白的手指在袖中无声地捻动了一下。
“新鲜人血,”墨沉的声音如同细小的冰凌,精准地传入墨君笛和墨清舞耳中,压过了周围的喧嚣,“混合着…雪狼皮硝制过度的焦糊味。和城门处那滩一样。但这里,多了点东西…一种很淡的,像是…腐烂根茎碾碎的味道。”
墨君笛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到角落那张空桌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整个厅堂,仿佛只是随意选了个位置。墨清舞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宽大的兜帽阴影笼罩着她,只余下一点白皙的下颌。
墨沉最后一个落座,位置恰好面对着吧台和那个刀疤脸佣兵的方向。他看似随意地将双手拢在袖中,放在桌下,指尖在粗糙的木桌纹理上轻轻划过。
刀疤脸正不耐烦地拍打着吧台:“老倔头!酒呢?耳朵聋了?”他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蛮横的压迫感,那只滴血的包袱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让周围的喧闹都压低了几分。
石老倔依旧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子,那只锐利的独眼瞥了刀疤脸一下,又扫过吧台上另一个方向——那里坐着两个穿着半旧皮甲、腰间挎着弯刀的汉子,他们一直沉默地喝着酒,气息内敛,目光却时不时警惕地扫过刀疤脸和他带来的包袱。
“疤狼,动静小点。”石老倔沙哑地开口,语气平淡,“酒要烫,得等。你那包里什么东西?臭气熏天,别污了老子的地方。”他毫不客气地指了指那滴血的包袱。
“放你娘的屁!”刀疤脸疤狼啐了一口,蒲扇般的大手拍得桌子摇晃,“刚宰的雪蹄羚,上等货!老子在北风峡蹲了三天才弄到的!嫌臭?嫌臭你给老子腾个干净地方出来!”他蛮横地环视四周,目光带着威胁。当他的视线扫过墨君笛他们这桌时,在墨清舞那身显眼的狐裘上停顿了一下,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眼神里的贪婪和淫邪毫不掩饰。
墨君笛端坐在阴影里,对那恶意的注视恍若未觉,只是端起石老倔一个瘸腿伙计送来的、浑浊的热汤碗,轻轻吹了吹气,姿态沉静。
墨清舞藏在兜帽下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一股极淡、极隐晦的奇异波动,从吧台另一侧那个蜷缩在酒坛阴影里的女子身上传来。那感觉…带着一丝微弱的、仿佛被压抑到极致的灼热,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枯寂和悲伤,像深埋地底即将腐朽的根须。这波动极其微弱,若非她天生灵觉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兜帽阴影下的目光,透过嘈杂的人群缝隙,精准地落在那蓝布衣裙的女子身上。
就在这时,疤狼似乎被石老倔的冷淡和周围压抑的气氛激怒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巨大的身形几乎要顶到低矮的房梁:“他妈的!一群怂包!连个痛快喝酒的地方都没有!老子……”
咒骂声戛然而止。
一道寒光,毫无征兆地从吧台旁那两个沉默的皮甲汉子手中暴起!快如闪电,直刺疤狼的咽喉!没有丝毫预兆,狠辣决绝!杀意瞬间如同冰冷的毒蛇,攫住了整个喧嚣的厅堂!
疤狼反应也是极快,怒吼一声,庞大的身躯竟异常灵活地向后猛仰,同时反手抽出腰间别着的沉重骨斧,带起一股腥风狠狠劈向偷袭者的手腕!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噗嗤!”
利器入肉的声音沉闷响起,伴随着骨斧砍中硬物的刺耳摩擦声!鲜血飞溅!
惊呼声、桌椅翻倒声、杯盘碎裂声瞬间炸开!原本混乱的厅堂彻底失控!
墨君笛在寒光暴起的瞬间就已放下汤碗,身体依旧端坐,但全身肌肉已如绷紧的弓弦,右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桌下佩剑的剑柄之上,眼神冷冽如冰,瞬间锁定了那两个动手的皮甲汉子,以及疤狼身后阴影里几个蠢蠢欲动、似乎是他同伴的佣兵身影。混乱是最好的掩护,也是刺杀最佳的时机!
墨沉在混乱爆发的刹那,拢在袖中的手指猛地一弹!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劲风射出,精准地击中了疤狼脚边一张翻倒木凳的一条断腿。那断腿受力,打着旋儿飞起,不偏不倚,狠狠撞在疤狼因后仰而有些失衡的左腿膝弯!
疤狼闷哼一声,身体一个趔趄,劈出的骨斧轨迹顿时歪斜了半分!就是这毫厘之差,让皮甲汉子刺向他咽喉的致命一刀险险擦着他脖颈划过,带起一溜血珠,而疤狼的骨斧也因重心不稳,只重重砸在对方匆忙格挡的弯刀刀背上,发出刺耳的震鸣!
偷袭被意外打断,双方动作都是一滞!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杀机四溢的混乱瞬间!
吧台另一侧,那个一直蜷缩在酒坛阴影里的靛蓝布裙女子,猛地抬起了头!一直遮挡面容的黑色长发向两侧滑落,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苍白的脸,以及一双燃烧着惊惶、愤怒与某种近乎绝望火焰的眼睛!她的目光没有看向激斗的中心,而是死死盯住了疤狼因为趔趄而微微松开的、那个巨大滴血的兽皮包袱!
包袱的一角,在刚才的撞击和混乱中被扯开了一丝缝隙!
缝隙里,露出的不是什么雪蹄羚的皮毛或犄角。
赫然是一小截沾满泥土和暗红血污的……人类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仿佛腐烂根茎碎屑般的污垢!
“啊——!”
女子口中爆发出一种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尖叫声穿透了酒馆所有的喧嚣和打斗声,带着撕裂灵魂般的痛苦和疯狂!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猛地从酒坛堆里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疤狼!动作迅捷得完全不像她之前表现出的孱弱!
更诡异的是,在她扑出的刹那,她那只沾满酒渍和污垢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张开,对准了疤狼的后心!指尖骤然亮起一抹极不稳定的、幽暗的、如同腐败沼泽深处磷火般的惨绿光芒!一股阴冷、污秽、带着浓郁腐朽根茎气息的能量波动瞬间弥漫开来!
整个老石记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血腥、杀意、混乱,与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诡异光芒交织在一起。
墨沉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女子指尖的惨绿光芒和那截露出的断指。所有之前捕捉到的信息碎片——城门处的新鲜血迹与雪狼皮焦糊味,厅堂角落那滩混合了同样气息的新鲜血迹,以及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腐烂根茎味——如同被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答案!
他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捏紧了袖中一枚冰冷坚硬的铁算珠。
墨清舞兜帽下的身体微微绷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女子身上爆发出的枯寂、灼热、悲伤与此刻疯狂杀意混杂的混乱波动,那幽绿的光芒让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和排斥。
墨君笛按在剑柄上的手指缓缓收紧,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扑向疤狼的疯狂女子,扫过那两个气息陡然变得阴鸷凝重的皮甲汉子,最后落在吧台后面,石老倔那只浑浊与锐利交织的独眼上。老兵的嘴角,似乎极其隐晦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
老石记这潭浑浊的死水,被彻底搅动了。而水底潜藏的毒蛇,终于露出了第一抹致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