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山里很冷。树叶掉了,树枝上挂着霜,风呼呼地吹。老和尚明觉穿着旧灰僧衣,背个空竹篓,慢慢走在山里。他低着头走路,步子很稳,好像山的一部分。
风里,传来一阵几乎被淹没的、细若游丝的呜咽声。循着声音,拨开一丛挂着霜花的荆棘。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一只巴掌大小、通体纯白如初雪的小狐狸幼崽,蜷缩在冰冷的落叶上。
明觉突然停下,看向对面山头——那里有火光,有人在吵嚷:
“快!抓住那只狐狸!别让它跑了!”
“抓住了咱们可就发大财了!”
“老天爷!没想到这穷山僻壤还藏着这么个宝贝疙瘩!”
“是只大妖!刚产完崽,肯定虚弱!别让它缓过来!”
明觉心中了然。这世道,人妖共存,却非太平。如同人有善恶,妖亦分正邪。但更多时候,无法修炼的凡人面对拥有异能的妖兽,往往处于弱势。于是,人类之中孕育出了特殊的群体——除妖师。他们天赋异禀,被各大门派网罗,修炼各种强大的法术,专司斩杀妖兽,护卫人族。他们地位尊崇,受人敬仰,甚至连寿命也远超凡人,动辄数百年。
而寺庙,隶属于佛门,超然于这非黑即白的对立之外。佛家讲求众生平等,心怀慈悲。然而,寺庙终究多为人所建,为人所供奉,为人心灵寻求庇护,天然的屏障与立场,使得极少有妖兽会主动靠近这佛光普照之地。
老和尚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奄奄一息的小生命身上。对面山头的喧嚣中,似乎还夹杂着一声极其凄厉、饱含无尽痛苦与不甘的狐啸,穿透凛冽的寒风,在群山间回荡,最终消散于冰冷的月色之下。
明觉浑浊却锐利的眸子,深深凝视着这只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小狐狸。那临死前仓促施法、试图隐去幼崽妖气的微弱痕迹,如同水面的涟漪,如何能瞒过这位修行多年、心境澄明的老僧?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层勉强包裹着小狐狸、如同透明薄纱般的妖力封印,正随着母狐生命的消逝而飞速消散。这是母亲绝望中最后的庇护。
明觉缓缓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生怕带起的风都会吹散这最后一点生机。他枯瘦的手指悬停在冰冷的、染血的小小身躯上方,最终没有落下,只是合十于胸前,低低地、充满无尽悲悯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的无奈与因果,从他心底深处发出:“天意如此啊……”
他解开自己的旧僧衣,里面好像一下子暖和了。冰凉的小狐狸轻得像片叶子,被他小心包进衣服里,贴着自己。
他直起有点驼的背,脚步又轻又快,踩着落叶像阵烟,转眼就下山不见了。
禅房里点着油灯。他把火盆弄旺,用厚棉衣铺了个暖和的小窝,把包着的小狐狸——雪影,轻轻放进去。
他的手指在药架上一扫,拿罐子,倒粉末,调药水。布蘸着温药水,像擦灰一样清理伤口。细针细线,手指翻飞,缝伤口又快又准,抹上清香的药膏包好。全程他没出汗,呼吸稳得像口深井。
开门,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抬头看月亮,那双老眼好像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手里慢慢捻着佛珠。
“阿弥陀佛……”
轻轻一声叹,散在风里。
夜色尚未褪尽,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明觉便已起身,叫来了每日负责下山采买的小沙弥。他低声嘱咐:“今日下山,务必寻到新鲜的羊奶,越快越好。”
小沙弥看着师叔祖眼中罕见的郑重,不敢多问,领命匆匆而去。
蘸温羊奶点在雪影紧闭的嘴缝上。指尖好像有微微的暖意。小舌头终于轻轻舔了一下。老和尚静静看着。
几天后,早晨。雪影肚子上的伤口结了深红的痂,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珠清亮亮的,映出老和尚的脸。
明觉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它的小耳朵,有点凉凉的:
“雪影。”
小狐狸用头蹭了蹭软布,无声地依赖着。
小狐狸好起来了,跌跌撞撞跟着老和尚走。摔倒了就嘤嘤叫。明觉停下,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角落的沙土堆,明觉只眼神示意一次。雪影便心领神会,从此再无差错。明觉抚其头,只道:“善。”
追飞蛾,快得像道白影子,跳上放经书的矮桌。老和尚灰袖子好像没动,一股柔和的力量就把雪影托起来,稳稳放回地上。枯瘦的手指点点它鼻子:
“经书要敬重,慢些走。”小狐狸立刻收了野性,学着一步步爬下来。
有月亮的晚上。雪影喜欢趴在窗台上,琥珀色的眼睛望着月亮,好像很满足。老和尚要么打坐,要么看很旧的书。偶尔抬眼看看雪影,那眼神很深很深,好像看透了它的生命,有点可怜它,又好像…在看什么更古老、更逃不掉的命运。月光安静,禅房像幅画。
门无声开了。智空住持慢慢走进来,眼神像深深的潭水。
雪影赶紧躲到老和尚僧袍后面。
智空目光直直看着明觉,像在无声地问:“怎么回事?”
明觉平静地迎视着师兄的目光,眼神古井无波,没有丝毫闪躲或解释。
最终,智空大师的目光缓缓扫过雪影,在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上停留了一息。他的声音平和,却字字千钧:“灵光暗蕴,慧根深藏。”他再次看向明觉,眼神中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与告诫,“好生护持,莫扰清净,亦莫为清净所扰。”
语毕,他不再多言,宽袖微拂,身影如云般飘然离去。
门扉合拢。明觉对着空处,郑重合十,深施一礼:
“谢师兄。”
雪影从僧袍后钻出,懵懂地蹭着明觉的腿。明觉低头看着它,浑浊的眼中,是比夜色更深沉的守护与那洞悉一切的神秘。这寺庙的安宁之下,一个更深的谜团,已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