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紫宸对奏(1 / 1)

储秀宫份例风波如同一场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管事太监被拖去慎刑司的惨叫声犹在耳畔,严嬷嬷雷霆手段的余威震慑着每一个角落。重新分发到手的崭新份例带着淡淡的香气,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与忌惮。

淑妃的触角被当众斩断了一根,但这并未让暗流平息,反而更像是在浑浊的水底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更深沉的漩涡。投向沈知微和赵婉清的目光更加复杂,敬畏中掺杂着更深的审视,仿佛要穿透她们沉静的外表,看清其下隐藏的锋芒。

沈知微的日子表面恢复了平静。她依旧按时随严嬷嬷学习,姿态恭谨,应对得体。只是案头那卷《承平内廷纪略》被翻阅得越发频繁,书页边缘留下了她沉思时无意识摩挲的痕迹。手肘膝盖的旧伤在“玉肌膏”的滋养下已无大碍,但心弦却绷得更紧。

与赵婉清的同盟更加稳固。两人常在无人处简短交谈,交换着各自捕捉到的零碎信息。赵婉清通过家族渠道,得知淑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其父兄在朝中也颇有势力,此次储秀宫受挫,淑妃虽未再明着出手,但私下里必有动作。沈知微则将翠翘这条线提供的信息与赵婉清共享。

翠翘成了她们在储秀宫底层最重要的耳目。这个小宫女感念沈知微的维护和云苓的照拂,愈发尽心尽力。她心思细密,虽胆小,观察力却不错。

“小主,”这日趁着洒扫间隙,翠翘悄悄溜进厢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奴婢发现浆洗房的张嬷嬷今天又收到东西了!”

沈知微放下书卷,目光微凝:“什么东西?谁给的?”

“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奴婢没看清里面是什么,但递东西的人奴婢瞧着像是淑妃娘娘宫里那个管花草的小太监福喜!”翠翘语速很快,“张嬷嬷接了包裹,鬼鬼祟祟地塞进袖子里,还左右张望了一下。还有守后角门的小顺子,这几天总往浆洗房跑,跟张嬷嬷嘀嘀咕咕的,像是在打听什么。”

浆洗房,后角门,淑妃宫里的太监,沈知微将这些碎片迅速拼凑。浆洗房掌管秀女们的贴身衣物,若想在其中动些手脚,比如夹带些“不该有”的东西,或者故意损毁某位秀女的衣物使其失仪,都是极便利的渠道。而后角门,则是传递物品、内外勾结的关键节点!

淑妃果然没有罢休!她在积蓄力量,准备更隐秘也更狠毒的招数!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甚至可能波及赵婉清!

“翠翘,做得很好。”沈知微温声赞许,眼中却寒芒闪动,“继续留意张嬷嬷和小顺子,特别是他们接触了哪些秀女的衣物,或者有什么异常举动。记住,安全第一,若察觉危险,立刻抽身。”

翠翘用力点头:“奴婢明白!”

沈知微示意云苓,又递给她一小包碎银子:“拿着,打点用。若有紧急情况,设法递消息给云苓。”

翠翘藏好银子,匆匆离去。沈知微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木,心绪翻涌。山雨欲来风满楼。淑妃的下一次出手,必定更加致命。被动防守,只会陷入更深的泥沼。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暂时跳出储秀宫这方寸之地、获得喘息甚至反制机会的契机!

契机,以一种沈知微未曾预料的方式,猝然降临。

这日午后,储秀宫主殿内,严嬷嬷正沉着脸,教导秀女们觐见帝后的“三跪九叩”大礼。动作繁琐,要求严苛到近乎刻板,膝盖一次次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不少秀女疼得脸色发白,眼中含泪。

沈知微强忍着膝盖旧伤处传来的阵阵隐痛,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汗水浸湿了鬓角,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严嬷嬷的目光偶尔掠过她,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复杂。

就在严嬷嬷准备让众人再演练一遍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着深紫色总管太监服制、面白无须、气度沉凝的中年太监出现在殿门口。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小太监。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认出了来人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总管,高鸿!高公公亲自驾临储秀宫,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严嬷嬷神色一凛,立刻迎上前,恭敬行礼:“高总管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高鸿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跪伏一片的秀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响彻大殿:

“传陛下口谕:宣秀女沈知微,即刻至紫宸殿西暖阁觐见。”

紫宸殿!西暖阁!觐见!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秀女猛地抬起头,震惊、难以置信、极度嫉妒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聚焦在殿中那个依旧保持着跪姿、身着素蓝旧衣的身影上!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了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御前觐见?在紫宸殿西暖阁?这绝非寻常!是福?是祸?皇帝为何突然召见她一个尚未定品的秀女?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无数道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麻木,她身形微晃,随即稳住。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鬓发,脸上竟无半分狂喜或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

“臣女沈知微,遵旨。”她的声音平稳清晰,不见丝毫颤抖。

高鸿的目光在她沉静如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随咱家来吧。”他转身便走。

沈知微在严嬷嬷复杂难辨的目光和满殿死寂的注视中,挺直背脊,迈步跟上了苏培盛的步伐。跨出储秀宫主殿门槛的那一刻,她感觉身后那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通往紫宸殿的路,漫长而肃穆。

高大的宫墙夹道,投下深重的阴影,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中回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高鸿在前引路,步履沉稳,目不斜视。沈知微落后半步,目光低垂,落在前方苏培盛深紫色袍服下摆那沉稳移动的鞋尖上。她竭力调整着呼吸,让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

紫宸殿,帝王日常处理政务之所,象征着帝国权力的核心。远远望见那巍峨的殿宇,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威严的光芒,沈知微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殿前侍卫林立,甲胄森然,目光锐利如鹰。

高鸿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向侧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殿阁。门口守着两名同样面白无须、气息内敛的太监。高鸿略一点头,便领着沈知微走了进去。

西暖阁内,光线明亮而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和一种清冽悠远的龙涎香气。陈设雅致,却不显奢华,书架上典籍林立,多宝格上陈列着几件古朴的玉器和瓷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置于窗下,案上堆满了奏折文书,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

皇帝萧彻并未坐在御案后。他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肩背宽阔。窗外是一小片精心打理的竹林,疏影横斜,更添几分清幽。

“陛下,秀女沈知微带到。”高鸿躬身禀报,声音放得极轻。

皇帝缓缓转过身。

这是沈知微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这位帝国的主宰。他面容英挺,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刚毅。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洞察一切的威压与掌控一切的漠然。岁月在他眼角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纹路,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更添沉稳与深沉。他看起来不过三十许,正值壮年,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凛然气势。

沈知微立刻垂首,屈膝行大礼:“臣女沈知微,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清晰平稳,姿态恭谨标准,额头轻触光滑冰冷的地砖。

“平身。”皇帝的声音低沉醇厚,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沈知微依言起身,依旧垂首敛目,目光只及皇帝明黄色袍服下摆的云纹。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沈知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血肉、每一个念头都看穿。

良久,皇帝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却问了一个让沈知微意想不到的问题:

“定远侯府……离西市的长兴街,远不远?”

沈知微心头剧震!长兴街?那是京中勋贵府邸云集之地,也是镇北王府所在!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试探她对被抢婚之事的耿耿于怀?还是另有所指?

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依旧平稳:“回陛下,侯府在永宁坊,与长兴街隔了三条主街,不算太远。”

“嗯。”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踱步到御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奏折,并未翻开,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三条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市井百态,消息传递,倒也便利。”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闲聊,却又仿佛意有所指。

沈知微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皇帝这是在暗示什么?暗示镇北王府那边的动向?还是暗示定远侯府与王府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联系?她不敢妄加揣测,只能沉默以对。

皇帝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这一次,直接了许多:“沈知微,朕听闻,你于杂书涉猎颇广,尤好前朝旧事与舆地纪要?”

来了!这才是真正的核心!沈知微精神高度集中,谨慎答道:“臣女愚钝,不敢言广。只是闲时偶翻杂卷,不求甚解,聊作消遣,开阔眼界而已。”

“开阔眼界”皇帝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弧度,“那朕考考你,不求甚解,但求眼界。你观本朝北境边防舆图,自雁门关至云州一线,何处关隘最为紧要?何处又是易攻难守的软肋?”

轰!

沈知微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皇帝竟问她边关防务!这已远远超出了闺阁女子该涉猎、甚至该妄言的范畴!这是何意?是试探她的野心?还是真的在询问她的“眼界”?抑或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考量?

巨大的震惊和压力让她指尖冰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脑中飞快地闪过入宫前研读《舆地纪要》残卷的记忆,以及那些邸报摘要中关于北境只言片语的描述。雁门雄关,云州锁钥,残卷中似乎着重标注过一处名为“飞狐陉”的险要隘口,地势险峻,一夫当关。而云州侧翼,似乎有一片名为“野狐岭”的丘陵地带,地形破碎,防线绵长,易被精兵突袭!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无比漫长。皇帝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等待着。

沈知微猛地一咬牙,心一横!事已至此,藏拙示弱只会显得更加可疑!她赌皇帝要的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她抬起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着,声音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清晰与沉稳:

“臣女妄言,陛下恕罪。依臣女浅见,雁门关倚山而建,城高池深,乃天下雄关之首,自是重中之重。然若论紧要,雁门关西北方向,扼守太行山径之咽喉的‘飞狐陉’,地势更为险绝,乃兵家必争之锁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处若有失,则雁门侧翼洞开,危矣。”

她顿了顿,感觉喉咙有些发干,继续道:“至于软肋,云州城防坚固,然其侧翼‘野狐岭’一带,丘陵起伏,沟壑纵横,虽布有哨卡烽燧,但防线绵长,兵力难免分散。若遇精悍敌骑,熟悉地形,以小股精锐快速穿插渗透,袭扰粮道,或突袭薄弱哨卡,恐令云州守军疲于奔命,首尾难顾。此乃臣女愚见,管中窥豹,不足为论,请陛下圣裁。”

话音落下,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皇帝指尖叩击桌面的声音,规律而清晰,一下,又一下,敲在沈知微紧绷的心弦上。

她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变得格外幽深,仿佛在重新审视一件意想不到的器物。

高鸿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但眼角的余光却难以抑制地扫过那个垂首而立的素衣身影,心中亦是翻江倒海。此女竟真敢答!还答得颇有章法!虽不涉具体兵员部署,只言地理要害,却句句切中肯綮!尤其是指出“野狐岭”之弊,与兵部几位老成持重的将领私下担忧竟不谋而合!

皇帝沉默的时间格外漫长。就在沈知微几乎要支撑不住时,那叩击桌面的声音终于停了。

“飞狐陉,野狐岭”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你倒是对这‘狐’字,格外上心。”

沈知微心头一紧,不知皇帝此言是褒是贬。

皇帝却并未深究,话锋一转,语气平淡无波:“你父亲定远侯,前日递了折子,言及北境粮草转运艰难,请拨内库以充军需。”

沈正清?北境粮草?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皇帝为何突然在她面前提起父亲和北境军务?是暗示定远侯府与镇北王(世子之父)的辖区有所勾连?还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脑中念头急转,强迫自己镇定,谨慎措辞:“军国大事,非臣女闺阁之人所能妄议。父亲身为臣子,上达天听,陈情实务,乃本分。陛下圣心烛照,自有明断。”

“本分”皇帝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若朕告诉你,你那位庶妹沈娇心心念念的世子良配,其父镇北王,近日也连上了三道折子,所言之事,与你父亲所奏,大同小异。你作何想?”

世子!镇北王!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皇帝将定远侯与镇北王的奏折并提!这指向性已经明确得令人心惊!他是在告诉她,沈正清与镇北王之间,恐怕并非仅仅是儿女亲家那么简单!甚至可能涉及更深层的利益输送,或者站队!

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她!皇帝这是在敲打!是在警告!警告她背后的家族,也警告她这个刚刚在御前展露了“眼界”的秀女!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沈知微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明鉴!臣女深居闺阁,于父兄外务一概不知!更不敢妄言军国!臣女只知忠君事主,谨守本分!父亲奏折所言,无论公私,皆由陛下圣心独断!臣女唯有祈愿陛下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却字字清晰,将姿态放到了最低,也将自己与家族可能的“牵连”切割得干干净净!

暖阁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皇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伏地的脊背上,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

许久,久到沈知微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滞,皇帝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又或是一丝极淡的失望?

“起来吧。”

“谢陛下。”沈知微依言起身,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皇帝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你读的书,确实杂了些。心思也过于活络了。”他顿了顿,对高鸿吩咐道:“去将朕案头那套新得的《盐铁论》注疏取来。”

高鸿躬身领命,很快捧来一套装帧古朴的线装书册。

“此书论及国计民生,轻重之术,比那些前朝轶闻,或许更有裨益。”皇帝并未看沈知微,只淡淡道,“拿回去,好生看看。退下吧。”

“臣女叩谢陛下隆恩!”沈知微再次跪拜,双手接过那套沉甸甸的书册。指尖触到冰凉的书面,心头却一片茫然。赏书?是认可?还是更深的告诫?

她捧着书,在高鸿的引领下,躬身退出了西暖阁。走出紫宸殿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殿宇,只觉得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手中的《盐铁论》沉甸甸的,如同压在心头的巨石。皇帝最后那句“心思过于活络了”,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入心底。他看穿了她所有的急智与野心,也洞悉了她身后家族可能存在的暗流。

这次突如其来的觐见,并非恩宠的征兆,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警告与定位。皇帝让她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也看清了前路的凶险。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依旧有些发颤的背脊,捧着那套御赐的书册,一步一步,朝着储秀宫的方向走去。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也格外沉重。

储秀宫高高的院墙已在望。她知道,淑妃的暗箭,家族的阴影,皇帝的审视…所有的风暴,都将在那堵墙后,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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